因为老一辈是gān革命的那批人,尹建锋与兄弟的从军从政路堪称“一行白鹭上青天”,虽然早年在北部战区特种大队待过,但从未出生入死。在尹天的印象中,他甚至连轻伤都没有受过,军衔却步步晋升,没多久就成了大校。
如此大校与躺在病chuáng上的洛枫大校,谁才是真正的军人?
尹天心里有些堵,嘴角却往下一撇,不由得嗤笑出声。
这笑很容易让人理解成另一种含义——你见我老子来了,巴巴着跟我套近乎。
尹天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可直到笑出声才察觉到不妥。
虽然他经常与选训兄弟们背地里黑梁正,但梁正与秦岳之于他们来讲,都是榜样般的军人,绝不会有“谄媚”一说。
好在梁正似乎并未有什么反应,继续稳稳地开着车。
尹天心里有些打鼓,一慌神,嘴上的话就多了起来。
宁城听他问道:“教官,你怎么突然想回大营?”
梁正略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是秦岳给他们说了什么,片刻后轻声道:“上午首长来找我,聊了很多。”
“是他让你回来的?”
“他说洛枫一定不愿看到我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梁正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还说我老是守着洛枫,洛枫嫌我烦,才不愿睁眼。”
宁城撸洛叶毛的手停了下来,思忖尹建锋那样的国字脸如何说得出如此矫qíng又没常识、不科学的话。
不料坐在前方的尹天却问出一句更令人无语的话——“你和尹建锋很熟吗?”
在旁人面前称呼自己的父亲竟简单粗bào地直呼姓名,听得宁城暗自在椅背上踹了一脚,尹天却全然不察。
吉普被一个土坑颠得腾空而起,安然落地后梁正才蹙眉看了看尹天。
尹天面露尴尬,改口道:“呃……我的意思是你以前认识我爸?”
车已经驶入层峦叠嶂之中,泥路上尘土飞扬,将四周的苍翠抹上一层灰暗。细尘从fèng隙中钻入车厢,跟随呼吸侵占鼻腔,带来gān涩的不适感。
洛叶不舒服地打了个喷嚏。
梁正虚着眼,嗓音略显沙哑,“算不上很熟,但很久以前,他当过我和洛枫的教官。”
“教官?”尹天诧异地挑起眉,“你们参加过北部战区举办的特种兵联训?”
“你知道那次联训?”梁正默算着时间,“那时你应该还小吧?”
尹天目光一收,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那次联训,因为他那向来待人和气的哥哥也是参与其中的队员。
正是在联训之后,哥哥开始受到很多关注,由一名不起眼的新兵成为特种大队的未来之星。
只可惜这颗散发着温润光芒的明星并未等到属于他的未来,便过早陨落。
梁正开始讲起那次规模空前的联训,一言一语中有一抹回望往昔的怀念。
那时他与洛枫跟随特种大队的前辈们奔赴北方,年轻气盛,什么项目都竭尽全力,发誓要为猎鹰揽尽荣誉。前辈们却不如他们“努力”,甚至有消极怠工的意思。
他和洛枫心里窝火,背地里骂前辈们没有集体荣誉感。
而时隔多年,当自己也成了前辈,方知那种“懈怠”并非是荣誉感的缺失,只是早已习惯在残酷的战场上搏命,回到比武演练场上时,那股子拼杀的狠劲儿便无论如何提不起来。
于是在联训中,出尽风头的皆是五大特种部队的新鲜血液。
比如猎鹰的洛枫,比如北风的小林子。
听到“小林子”这仨字从梁正口中吐出时,尹天忽然睁大了眼,心脏猛烈跳动,驱使着血液灌向轻轻颤抖的手指脚趾。
那是哥哥的名字。
别人都叫那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兵哥“小林子”,缺了门牙的他有学有样,漏风地叫着“小林子哥哥”。
后来与小林子哥哥越来越熟,“小林子”便去掉了,单单叫一声“哥哥”,就像那人真是自己血浓于水的兄长。
他攥紧手指,呼出好几口气才将震耳yù聋的心跳声qiáng行压了下去,嗓音gān涩地问:“教官,你……你见过这位小林子?”
“何止见过,他就睡在我和洛枫对面的上铺。”梁正说完一愣,“你知道他?”
尹天局促地咬了咬下唇,低声说:“以前去我爸队上玩,见过几次。”
梁正会意,嘴角扯起一抹极淡的笑,“难怪。”
他接着往下讲,说起那年青chūnbī人的队友们,脸上尽是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不过三十多岁,却早已遍历兄弟与战友的生离死别。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细小的皱纹,似乎每一道浅褶里,都有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分临时宿舍时,新队员们被扔到条件最差的大房间。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都被前辈“欺负”,大家同病相怜,一天不到就混得称兄道弟。
北风特种大队占了东道主的好处,参与的队员和教官比其他四支大队多了不少,大伙成天喊着“小林子小林子”,带着其他队员与教官也入乡随俗,叫得顺口。
梁正已经回忆不起来小林子到底叫林什么了,却清晰记得“西疯子,北林子”的中二称谓。
疯子指的是洛枫,林子指的自然是小林子。
据说这是中部战区一酷爱武侠小说的小个子队员给起的,还有什么东耗子、南包子、中二愣子。
不过耗子包子二愣子都没有疯子与林子出彩,那年联训,他俩是天才中的天才,jīng英中的jīng英。
只是多年以后一人早已埋骨异乡,一人躺在病chuáng上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那帮一同参加联训的兄弟有的已经退伍,有的成了挂在墙上的一纸遗照。
而剩下的人还在战斗,连同他们奔涌的热血,经久不灭。
尹天一直知道哥哥是个优秀的特种兵,却从不知道他曾经是与洛枫各领风骚的传奇人物。
哥哥与洛枫的差别未免太大,大到让人根本无法将他们想到一块儿去。
洛枫三十多岁了还是一副油腔滑调,动不动调戏手上的兵,哥哥却在不满二十岁时就温柔而沉敛,笑起来令人如沐chūn风,连调皮捣蛋的熊孩子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收起ròu爪子。
如此二人,居然在十多年前就有了jiāo集。
尹天看着前方的泥路出神,想象哥哥与洛枫笑着比划拳脚的样子——
洛枫一定会耍赖,哥哥要么好脾气地让着他,要么认真告诉他做人要厚道。
洛枫说不定还会调戏哥哥,可能逗得哥哥脸红无措,可能被哥哥反戈一击。
如果哥哥没有离开,会不会也像洛枫一样,成为北风的大队长?
尹天心头一酸,却不是因为英年早逝的哥哥,而是因为重伤不醒的洛枫。
逝者已去,无论生者如何怀念也回不来。如果哥哥知道洛枫如今正躺在医院不肯醒来,一定也会心痛得无以复加。
尹天低低叹气,垂下眼皮,愣愣地看着自己长出不少老茧的双手。
入伍之前,这双手明明被保养得很好,连小茧子都张不出一个。
当年哥哥的手掌也是这样,gān燥温暖,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粗粝。小时候的他被哥哥牵着,时常抱怨小手被老茧刺得发痒。哥哥于是笑着将他抱起来,让他骑在肩上。
长大一些后,他耍赖还要哥哥抱,哥哥却拍着他的头说,男孩子要自立自qiáng,不准撒娇。
回忆就像决堤的洪水,上一眼浩浩dàngdàng地席卷而来,铺天盖地,下一眼留下满目疮痍,决然而去。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哥哥了,甫一想起,心口仍会阵阵抽痛,却有了将这抽痛不动声色压下去的力量。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大哭的小孩儿,堵在父亲门口撕心裂肺地喊着“把小林子哥哥还给我”。
他已是和哥哥一样的特种兵,虽还算不上优秀算不上qiáng大,却好歹走上了与哥哥同样的路。
而且还有一个人,曾在雪域高原上眸光沉沉地许诺——我陪你将他的遗骨带回来。
宁城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尹天,已经察觉到“小林子”就是尹天所说的哥哥。
尹天与那位哥哥,二人之间毫无血缘关系。早已逝去的他在尹天心里固执地存在了十几年,将来似乎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究其缘由,也许是少年对qiáng大同xing单纯的仰慕与追念,也许还有一丝年少无知的依赖与眷恋。
如此关系,纵然洁白无垢,亦会让成年后的恋人不满,甚至蕴怒。
然而让宁城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丝毫感受不到嫉妒与不耐,反倒觉出身体中有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在四肢百骸中缓缓流动。
他很想见见这位哥哥,哪怕是照片也好,看看对方究竟长什么样,哪里让尹天难以忘怀。
山路拐入最难走的一截。梁正开得认真,不再说话。尹天仍旧望着窗外,眼神与平时更深更gān净。洛叶被颠得难受,咕哝着往宁城怀里钻。宁城稳稳地抱着它,轻轻拍着它的脊背以示安慰。
漫长的颠簸在一个高难度腾空后画上句号,宁城下巴一湿,低头才发现被感恩的洛叶舔了一下。
他呼出一口气,忽然就释然了。
说不清为什么毫无妒意,明明见着尹天对别人犯花痴都会小心眼地生气。宁城只好自我说服道,都怪自己对尹天宽容又溺爱。
像个能让天气突然凉下来的霸道总裁。
第65章 立体窗花
一行人回到猎鹰大营时已是晚上9点。
梁正停好了车,尹天和宁城却磨蹭着不下。梁正正yù催,却见洛叶咕噜一声跑去车后,利索地叼出一个大口袋,得意洋洋地昂着头,邀功似的摇尾巴。
那样子似乎在说——铲屎的,我帮你们提一个,为你们减轻负担!我棒不棒?今晚加不加jī腿!加不加骨头!加不加ròuròu!
尹天低估了洛叶的能耐,暗自瞟梁正一眼,快速思考应该怎么解释。
梁正踱去洛叶身边,拿过口袋一看,转身道:“这衣服……不是你们这年纪小孩儿穿的吧?”
尹天差点脱口而出“是孝敬您的”。宁城按住他,坦白道:“是送给周小吉父母的chūn节礼物。”
梁正将衣服放回口袋,“他让你们帮买的?”
“不不不!”尹天怕周小吉遭殃,立即接锅道:“是我们自己想给他父母买的,和他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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