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帽子取了吧,我——会习惯的。”
他顺从地取了帽子,她胆怯地打量他。她听静秋说“可能你会认不出他来”的时候,心里想象的是像以前电影里面那些被捕的政治犯一样的,头发老长,胡子也是老长,两眼深陷,炯炯有神。她能接受那个形象,甚至很欣赏那个形象,因为那个形象虽然苍凉,但苍凉中含着一种悲剧美。
她绝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他的脸色很苍白,白中带青的感觉。他的头虽然不完全是光的,但几乎是,胡子也不见了,使他看上去完全变了个样。如果不是他的眼神仍然是温柔的、善良的,她几乎不敢看他了。
她有点怀疑那些有关政治犯的电影是在美化那些监狱,那时的政治犯真的是那样的吗?看来收审站才知道怎样丑化一个人,从而让社会对他另眼相待,连他最亲近的人都对他产生畏惧感。
他仍像从前那样,爱把手放在裤兜里,但他的背不再像从前那样笔直,而是微微地向左倾斜,好像一边的重量比另一边的重量更让他不堪负荷一样。他穿了一件她从来没见过的开胸毛背心,中年男人穿的那种,使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他也在仔仔细细地打量她,然后笑了一下,说:“你瘦了,在减肥?”
“没有,你坐呀,站着gān嘛?”她指指沙发。
他很顺从地坐了下去,搓着两手:“你——下午没课?”
“有,逃课了,想——跟他们一起去接你,哪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不速之客——一般是不受欢迎的——”
“哪里,”她觉得很尴尬,刚才一路上想的都是待会在收审站门口一见到他就扑到他怀里去,但却在客厅见到了他,刚才没扑,现在好像就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扑过去了一样。他也没有主动走上前来把她拥进怀里,两个人像被人介绍相亲的男女一样,很尴尬地坐在客厅里讲话。
她想了想,走到沙发跟前,坐在他身边,拉起他的一只手。她发现他的手变得很粗糙,手掌心有了很多硬茧。“你——在里面——要劳动?”
“嗯,”他说着,像从前那样,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她的头发,但居然因为不光滑,不断地挂住了她的头发。他很快缩回手去,解嘲地说,“难怪焦大不敢爱林妹妹,手——太粗糙了。”
“小昆对我说你在里面就是看看书、看看报。”
“有时也看看书,看看报的,主要是看《邓小平文选》,有时可以看到《人民日报》。”
“你看那玩意?那有什么好看的?你看得进去?”
“比没书看qiáng。看不进去,就在心里把一个个句子翻译成英语、俄语和日语,没有辞典,瞎译。”
她笑了一下,问:“gān活累不累?”
“不累,宁愿gān活,因为他们审起人来,都是车轮战术,一个一个轮换着上来审,让你成天成夜睡不成觉,那种感觉,比gān活还累,老觉得没睡好。刚才坐沙发上就睡着了,你开门我才醒过来。”他转了话头,问她,“你——快考试了吧?”
“快了。”她看着他,坦率地说,“我以为见面的时候,我会不顾一切地扑到你怀里去的,结果却搞得像陌生人一样。”
“可能是我的样子太——可怕了吧。”
“瞎说,有什么可怕的?”她走到他面前,站在他两腿中间,搂着他的脖子,他把头埋在她胸前,很长时间没动。然后他站起来,搂住她,松松的。她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挤到他怀里,扬起脸,等他来吻她。她看见他好像咧了一下嘴,然后俯下来,紧紧地吻住了她。很久,她松开嘴,喘口气,却闻到一股药水味。她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她问:“你身上有伤?”
“谁说的?”他松开她,走到一边,“Wow,你还买花了?我们找个花瓶养起来吧。”
她追过去:“让我看看。你不可能永远躲着我的。”
他走到她卧室里去,说:“要看上这里来看吧,不要在客厅剥我的衣服,让人看见,以为你在非礼我。”
她不理他的玩笑,跟过去,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毛背心的纽扣,然后他衬衣的纽扣。她看见他的前胸上有五、六道伤口,有的痊愈了,有两道还包着纱布。她觉得她的心好痛,她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过了。她流着泪,哽咽地问:“他们打你了?”
他开始往回扣纽扣:“好了,检查过了。你饿不饿,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吧。”
“他们用什么打你?”
“用什么重要吗?别问这些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是因为你——说了什么吗?”
“是因为我不说什么。”
“其它地方有没有?让我看看。”她轻轻脱掉他的衬衣,转到背后,背上更多,她忍不住大声叫道,“怎么背上也有?”
“可能是为了对称吧。”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她气愤地冲出卧室,拿来一个照相机,开始拍照,边拍边恨恨地说,“我一定要告他们,我一定要告他们。”
他没有阻拦她拍照,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说:“还是算了吧,你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冒冒失失行事,可能不仅起不到作用,还把自己给贴进去了。这些人,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谁都不知道他们背后有些什么人。他们已经‘建议’我到他们指定的医院就诊,说在那里就诊换药是免费的,到别的医院去,不仅要花钱,而且诊出问题来他们不负责任。”
“那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
“我没有这样说。”他望着她,没有说完。
“疼不疼?”
“不疼。”
“你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你知道的,人的皮肤只有最外面的一层有痛感,下面的就不知道痛了。而且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没及时处理,有的地方——有点溃疡,老没好。”
她仔细看他的脸:“他们没打你的脸?”
“嗯,怕破了我的相,你不要我了。”
“不对,是怕bào露了他们的野蛮。他们有没有——踢你的致命点?”
“没有,如果踢了,我哪里还会在这里?”他笑笑,说,“不过有好几次,他们都想踢的,说‘把他废了,看他还怎么害人。’你听了——那些——流言蜚语,有没有想过把我废了?”
艾米老老实实地说:“没有想废你,但是很伤心,恨不得死掉。”
“有时候,被他们的车轮战术审烦了,就想随口承认下来算了,至少他们会让我睡一会儿,你不知道几天几夜不能睡觉、老被很qiáng的灯照着、老被人问那些问题,是多么——烦人。但一想到如果承认了,你该会多么痛苦,我就迫切希望一切都能水落石出,还我一个清白。在里面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你听信了那些谣言,做出什么傻事。不过事实证明你是一个聪明的小丫头,不会相信那些东西的。”
艾米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些怀疑,觉得很羞愧,急忙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他们也踢了老丁几脚。”
“这件事连累了很多人。你见过老丁了?”
“我去找过他。”艾米把找老丁的经过讲给他听。
“哇,你可以做个女侦探了。不过你胆子太大,太爱冒险,叫人不放心。”他说,“老丁他们为我做了很多事。你爸爸妈妈为我做得更多,还有静秋跟L大那边的一些人——,那个小昆,他也帮了很多忙。”
“小昆说你在里面经常想我奶奶常问的问题,你还说你已经想好了一个答案了,等你出来会亲口告诉我,为什么你现在不告诉我答案?”
“因为你没问我那个问题。”
不知为什么,她没法像从前那样调皮地问他,好像那几个字很难很难出口一样。磨蹭了很久,她低声问:
“Did you miss me?”
“Yes。”
“Which part——of you?”
“Every part of me,baby,every inch of me.”
40
吃过晚饭,艾米的爸爸很得意地宣布:“我今天早上去接成钢之前就给他父母打过电话了,他们说马上过来看他。”
Allan一听就急了,担心地说:“其实不用告诉他们的。”
艾米的爸爸说:“你以前叫我不告诉,我就没告诉。这段时间,我绞尽脑汁瞒着他们,又要跟你寝室的人对好口径,又要找人从乡下以你的名义寄信收信,说你在那里收集资料,我还要通知简家不要露馅,连深圳那边都要关照到。我不光是jīng神上紧张,良心上也过不去。现在这事过去了,为什么不早日让他们知道?”
艾米责怪父亲说:“你要打电话可以先问问Allan呀?现在怎么办?他父母过来看到他身上的伤,还不心疼死?”
“什么伤?”艾米的爸爸惊讶地问Allan,“你身上有伤?怎么不早告诉我?”
艾米的爸爸看到那些伤,比艾米还激愤,当即就要写控告信。艾米把Allan那番话拿出来劝了爸爸一通,才让他安静下去。
Allan马上给他父母打电话,耍起。小孩子脾气,“威胁”他们说:“我叫你们不过来的,如果你们不听,我跑外面躲起来。”
他跟父母讨价还价了一阵,。他父母答应暂时不过来,但坚决要赶在他生日之前过来,说:“你这样死命地不让我们过来看你,肯定有什么瞒着我们。你这样,我们怎么能安心呢?”Allan没办法,只好答应他们十二号过来。
离他父母到来的那天还不到一星期了,。他心急如焚地希望他的伤赶快痊愈,不时地对艾米说:“你帮我看看背上的伤好点了没有,再帮我搽点药。”
艾米摇摇头:“你老叫我看,我看一次,就要把纱布。扯下来一次,反而影响伤口痊愈。你不要太着急了,等你父母来的时候,肯定好得差不多了。我跟我爸爸妈妈都说了,叫他们保密,只要我们大家都不说,你父母可能根本不会想到这上头去。你这两天吃好睡好,把人养胖点,把脸色养好点,比什么都qiáng。”
他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要。讲糊弄人,没谁比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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