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说:「只要涉及到你舅舅,你道歉的频率就比平时就高得多。其实没关系的,你想说就说,我很乐意听。这是你的家人,我很高兴你和我说这些。」
他愣了一下,抿起嘴,又露出那种不自觉的固执来:「这些年来我爸和我都不太提舅舅了,怕我妈难过。不晓得怎麽回事,自从听你说你在找言采的资料,我又开始想起他们。舅舅去世的时候我爸妈都在外地,没赶上最后一面。下葬的时候她又病了,是我爸和我去的,她因为这些一直难过内疚,说些傻话。」
「你想,也许你舅舅就是不想她太难过,才这样避开她。他们感qíng一定很好。」我说完想到这句话和我素信的人死神灭背道而驰,一瞬间竟也想苦笑了。
「谁知道呢。」说完这句话他犹豫了很久,我正奇怪,意明低下眼来,问我,「他们葬在山裡,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我们先是开车,往深山裡绕,一开始还是公路,我一路上都在听意明说谢明朗的旧事。他想来压抑太久,说话的语气连我听来都觉得如释重负。眼看前面没有公路了,意明把车停在一边,我们走下车来。接下来都是山路,但早上下了雨,路面都是泥,看来很不好走。见状意明皱眉,看著我,我就说:「路还很远吗?不远就走吧,既然都来了。」
「还在深处,其实我也不太记得路了,要走走看。」
他牵著我走。路很滑,我们走得很慢,没多久鞋子和裤脚都一塌糊涂,但是这一片都是树,风起的时候刮动树梢,松涛阵阵,真的有避世之感。
但接下来路越来越糟,没多远就是一滩水,意明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说:「算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好长一段路,今天看来没办法了。」
我觉得可惜,指著脚上的泥说:「这样回去,之前走的路就算是白走了。」
他想了想,还是说:「去了也看不到什麽。和这裡的每一棵树都一样,也没有标记,就是树而已。」
「为什麽不做标记?」我很惊讶。
「不为什麽。」
听他这样说,还是有些犹豫,但是意明这时已经往回走了。他说:「回去吧,改天再来。明天也许就行了。」
我一把拉住他:「还是走吧,都到这裡了。只有树也没关系。你又不在乎是不是只能看见树。」
他看了看我,目光往路的深处看去,还是折了回来,继续走:「那就走吧。」
我扶著树gān,跟著他慢慢挪,这时我说:「暑假前我找了个机会,去看过言采的信了。后面有一张他写给你舅舅的生日卡,是你们找出来的吗?」
「在一本舅舅的书裡找到的,应该是被拿来当书籤。」他一分神,脚下一滑,我赶快扶住他。
他站定后撇了撇嘴,「很感人吗?」
「这样的一辈子,也很好。」想了很久,才慢慢说。
「以前我总觉得舅舅喜欢言采更多一点。因为言采这个人,给我的感觉,一直是,他要讨人喜欢,实在太容易了,只要肯付出一点点,不要说事半功倍,就是十倍也是有的。我说了他很冷漠,这不是我的臆想,你知道吗,舅舅生病之后他还接了一部戏,我都不知道他怎麽能再站到舞台上。」
「你啊,你说是你喜欢我多一点,还是我喜欢你多一点,我们在买菜吗?」
意明牵紧了我的手,继续说:「你看过舞台上的言采吗?」
「没。你呢,你不是说没看过他的电影。」
「我也就只见过那麽一次。陪著舅舅去的。角色不大,也很轻鬆,感觉上是导演送给他散心的。他可能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演员,看他演戏,才知道原来「角色不分大小,只有演技好坏」不是安慰奖或是客套话。真的有人哪怕睡了或者往边上一坐,都能吸引人的目光。好多时候他只要一开口,场下就笑声不断,舅舅当然也在笑,弄得我老觉得言采的目光在往这边看……」
我忍不住说:「你说你不喜欢他,但是他让你印象深刻。」
他缓缓摇头,苦笑:「你是不认识他……」
都不记得我们走了多久,只晓得最终停下来的时候,身上又是汗又是被风刮下来的积雨,颇是láng狈。意明开玩笑说:「舅舅大概不喜欢我们,所以这一路走得这麽艰辛。」
「是我们挑错了日子,改天来也许就是另一回事qíng了。」
那是一大片林地,果然如意明说的,都是树,没有任何标记,什麽也看不出来。经过这些年,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松针,因为cháo湿,踏上去发出歎息一样的奇异响声。
这时意明鬆开我的手,四处张望,最初的微微的失望淡去,流露出怅然的怀念之色来。
我就说:「这裡是个好地方。很清静。」
「是吧。言采说这是舅舅挑的地方。」
「最后谁送言采过来的?」
「我们一家,卫可,还有言采的一个朋友,叫沉知。」
「既然没有标记,你们是怎麽找到之前那棵树的?」
他看了我一眼:「没人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只有骨灰入了土,怎麽可能知道是不是同一棵树。想得很开吧?他们把每一项都安排得很好,什麽都想到了。」
我几乎以为那一刻意明的表qíng是在笑了,可是下一刻,看见了他眼底的水光。他这番话叫我也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看著视线范围内的每一棵树,这似乎也是我们此时唯一可以做的了。
等到我们身上的汗都被风收乾了,意明就说回去吧,起凉风了,可能又要下雨。
回去的路上也很漫长,然而这漫长的一路我也只说了一句话,还没得到回应。我说:「这两个人的事qíng,再也不会有谁真正知道了,是吧?」
后来直到我们回到车上,车子发动之前,意明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他们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又不争气地睡著了。睡著前眼前迷迷糊糊闪过一张照片,大概是言采那本回忆录裡面的某张。言采坐在自己的化妆间裡,妆卸到一半,想来是被手上正拿著的那封信给打断了。但他嘴边有笑,应该是个好消息,所以才放鬆地抬起头来,把镜子裡的眉飞色舞的笑容,留给身后的那个人。
他们知道,也就够了。
FIN
第24章 番外 chūn天的十七个瞬间
一 照片
那一天,言采去电视台做一档访谈节目。
他的新片刚刚杀青,主持人和他关系不错,特地间了许多关于片子的问题,而把一些有涉私生活的轻飘飘地带了过去。在工作的话题上言采素来健谈,一个半小时的节目,节奏全部在自己手上控制得好好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照样能哄得现场的影迷笑声掌声不断,甚至连主持人也给逗得忘记把主动权抢在手里。
眼看着节目就要皆大欢喜地落幕,忽然眼前一暗,惊呼声中,言采第一个念头是断了电,并不惊慌,只是稍稍调整了坐姿,等灯光再亮起来。
黑暗中主持人颇有些窘迫地个劲向他道歉,让他少安毋躁,说是正在备用电源,用不了多久就会来电。焦急的语调里隐隐带着不可名状的激动和兴奋,但是连续一段时间以来的超负荷工作让言采没有余裕去探究这异常qíng绪的缘由,反而合上了眼睛,想趁机休息一会儿。
刚闭上眼睛还没两分钟,他就感觉到灯光又一次亮了,随之而来的还有音乐声、欢呼声和掌声。之前主持人的反常就有了解释,尽管一时想不到出了什么事qíng,言采还是瞬间调整好坐姿,露出笑容,偏过头去对着主持人一挑眉头:“什么好事?”
听出音乐的旋律是生日歌,言采略一怔,才想起来今天似乎是自己的生日,眼看着好几层高的蛋糕推到眼前,他才笑着摇摇头,语气轻快地说:“我已经到了只想提起生日而忘记年龄的岁数了。千万不要提醒我。”
在主持人和现场观众的笑闹中,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唱生日歌,许愿,chuī蜡烛,切蛋糕,然后再坐回来,继续听主持人提问:“言采,又年长了一岁,有什么感想?”
他看了看笑容满面的主持人,也很配合地微笑:“我刚刚还说不要提醒我年龄,又有人犯规了。”
善意的欢笑声再次响起,主持人似乎没打算放过他,追问下去:“三十岁和四十岁的生日,你觉得哪个更有意义一些?”
言采不假思索地回答:“大概是三十岁吧?过了三十岁,就好像彻底和某个时代告别了,但是四十岁,只不过是向尽头更前进一步而已,今天要不是你们给我庆祝,我都忘记了。”
“太敬业了,连生日都忘记了。”主持人又问,“那最让你印象深刻的生日,又是哪一个呢?”
瞬间无数的影像在眼前掠过,有的比yīn影还要淡,另一些则过于鲜明,反而无法正视。言采低头看了一眼袖口,才说:“我是个健忘的人,不过我想,今天这个晚上,会让我记住一辈子。”
这句话他说得异常真诚,配合着笑容和目光,无法让人不信。看着主持人的目光,言采知道这个话题就算差不多过去了,他也做好准备回到之前约定好的采访大纲上,但没想到主持人又是一笑,说:“今天为了庆祝你的生日,有神秘嘉宾专门为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托节目组转jiāo给你。”
他故作意外地配合,可是当那份“礼物”从主持人手里递jiāo到他手里的那一刻,言采发现,自己是真的惊讶了。
大屏幕上也在同时放着此时正在言采手中的那些照片的投影,同时还配着主持人周全的说明:“……大家看出来了没有?这是言采在拍摄《尘与雪》的时候,剧组给他庆祝生日时留下的剧照……你们猜猜看那个亲吻言采的女人是谁……江绮?不对,再猜……是卫可,猜不到吧?是如假包换的卫可…,这可是节目组为了给言采庆生好不容易从《尘与雪》剧组要来的照片……”
言采垂眼看着手里的照片,摄影师的风格未免太熟悉了,以至于一瞬间笑容都无法掩盖住正拼命涌上的其他qíng绪,他不得不轻轻把照片翻过去,才抬起眼,若无其事地陪着主持人一起看大照片,甚至还能轻巧地评价一句:“卫可这身衣服的确不错,不过如果当初他穿的是平跟鞋,大概照片里还会更好一些。”
说话的同时言采心想,又一个年头过去,演技也愈熟练,这样看来,年岁渐长也并不坏。
二 寿面
录完节目之后离开电视台,林瑾和其他两个助理已经在保姆车里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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