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墨将手上的毛巾敷在孩子的额头,将眉皱起。
突然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身后的小童道:“去拿烈酒来。越烈越好。”
拿烈酒做什么……?
小童有些迟疑。
只是他的迟疑在唐淮墨扫过来的眼神之中又顿时散开,忙跑去东厨要了一瓶烧酒又匆匆地赶了回来。
在这其中,唐淮墨却始终都没有开口。
迟墨用小童拿来的烈酒给婴儿擦了擦身,效果立竿见影,这让她的眉眼间不由泛开一丝喜意。但随即,那份本就单薄如将散的云雾的笑意又被手下婴儿突然瑟瑟发抖,体温骤降的身体所撞散。
她忙又将手上原来从他身上揭开的布料裹了过去。
寒热jiāo替不断――时冷时热。
她蹙起眉,又摸了摸他的上身。
便是这么一摸,让她察觉出了异样。
她摸了摸他的四肢,又摸了摸他的腹部和肩颈。
在手指按压着肢体的时候,他的身体如石头一般冷硬,捏得重了甚至还有一些类似钟磬敲击的声音。然而腹部和肩颈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症状。
迟墨又看了看他的脚心。
并无脓包或是ròu刺。
“夫人。”
迟墨问道,“除此之外,这孩子可还有其他的病症?”
“其他的……”
那妇人已是慌得六神无主,现下仅是盲目的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迟墨说道:“诸如毛窍节次血出不止,皮肤鼓胀,亦或是呕吐不休?”
妇人qiáng打jīng神,努力回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她顿了顿,许是觉得就只有这两个字实在是太过无礼了,便又补充道,“除了头两个月,大夫说虎子是受了凉,我去抓了药,他吃了就吐外,其他都是好好的。只是时冷时热,又吃不下饭,人也越来越瘦……这都好几个几月了――”
迟墨沉吟。
这样就已经能够排除血溃和脉溢了。
也绝非是普通的伤风感冒――这该是什么呢?
她忍不住歪了歪头,将眉头凝了起来,一筹莫展。
唐淮墨看了她一眼,终是不想她犯难,问道:“宝儿,虎子的身上可有淤痕?”
迟墨一怔,当即反应了过来。
――是了,久病必淤。
有所堕坠,恶血留内。
久病入络,痼病必瘀
假如是伤寒亦或是旁的病症,定然是血脉运行不畅,泞滞凝聚于皮肤表面,聚成血痕。
迟墨又拉开婴儿身上裹着的布料。
但是他的身上并没有血瘀。
迟墨终于敢肯定了,“这是寒热怪病。”
她将掀开的布料又给他穿了回去,说道,“夫人家中可是涂了什么漆?”
“漆?――有,是有!我家刚新翻了房顶,将门口的木门重新刷了一道漆。”
她泪水垂于眼睫,听到迟墨诊出了自家命根子的病症,惊喜又迫切,但听到她的问话后又显得有些不解,“只是这漆又是与虎子的怪病有什么相gān的?”
“漆重能迫人喘息。想来,令郎该是在木门重漆的那些天扰得你们夜夜无法安睡。夫人夜晚被惊扰,白天就难免有所疏忽,让令郎受了凉。”
“受凉――可那些大夫开的药并没有效果啊。”
迟墨却摇头,“并非无用。只是那大夫开的药方中应是有龙小枝和桂rǔ,这两味药材味浓,不适宜孩童服用,故而上吐下泻。既是风寒未愈,又是药不对口,还有漆味迫吸,久积成病,也非无中生有。”
她道,“好在这也不是要命的病。只需用茱萸、木香等分,煎汤饮之,即刻痊愈。”
知晓自己的孩子没事,妇人当下就哭了出来,跪下对着迟墨生生行了一拜,“谢谢小大夫!谢谢小大夫!”
迟墨没成想她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呆呆的受了她的跪拜,这才忙俯身将她扶起,“夫人这是做什么。行医救苦乃是我们的天职,夫人无须行此大礼,晚辈受不起。”
“小大夫医术高明,就像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当得起当得起。”
她连声说着,被迟墨从地上扶起,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她的发顶和从肩上垂落的如雪的发丝,不由一愣。
她先前一心忧虑自家儿子,未曾好好看过眼前的小大夫一眼,只知道她年轻的不可思议。
现在放下了那份忧心,她看着眼前的小大夫时却只觉得莫名的荒凉――无论是她的发色,亦或是她沉如死水的眸子。都荒凉无比。
明明是这么好看的一个姑娘――
不由得,妇人有些心酸。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该是出了什么事才能白了长发,枯败了眼中所有的qíng绪。
迟墨没想到对方会脑补出这么多。
她只是握着对方隐隐有些颤抖的双手,温声问了一句:“夫人?”
那妇人即刻收回了眼神,泪水落在她的睫羽上,显得颤巍巍的。
唐淮墨不动声色地将眉蹙起,随即又松开。
他走至迟墨的身侧,抽出了她的手,将怀里的孩子递了过去,“七溯,带这位夫人去药房抓药吧。”
刚才那个帮迟墨拿酒的小童便站了出来,“是。”
他对着将婴儿抱入自己怀中的妇人笑了笑,道,“还请夫人跟着我走吧。”
于是她便跟着他走了。
内堂只剩下迟墨和唐淮墨两个人。
迟墨偏过眼神看了唐淮墨一眼。
他轻轻地垂着眉眼,脸上的表qíng轻薄如雪,唯一能够将他qíng绪泄露几许的眼眸却被纤长的睫羽半阖着,静静地,被悄无声息的yīn影所覆盖。
一时间,迟墨有一种他在生气的错觉。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便出声道:“师父,既然这位已经去抓药了,那么我便出去继续坐诊了。”
“不必了。”
不必了?
迟墨不解,“师父不是指派给我十个病人的任务吗?”
怎么突然的就不必了。
唐淮墨抿着唇,却没有说话。
迟墨更是不解,“可是师父觉得我的医术尚且不过关,不宜继续坐诊?”
她这么问,心里却已经有些认定这个理由了。
只是一个寒热怪病她都没看出来,反而是在师父的再三提醒下才明了。就这水平还敢出去坐诊,岂不是要拉低了神医谷的整个水平。
然而唐淮墨却还是不说话。
――他该怎么说,才能让他的宝儿知道。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其他人看着她的眼神。
他的宝儿,明明该是被宠着长大的――而非,被其他人用异同寻常的眼神看着。
第四十七章
接下去的几天迟墨都没有去九康阁坐诊。
唐淮墨就在书房给她讲解一些令她所困扰的病症。
这样也挺好,就是除了不能自己亲手实践。
迟墨撑着手,支着有些涣散的目光看着桌上摊平的《千金方》,心思却已经是飘到了她之前就诊的那个小婴儿身上。
也不知道那夫人与那孩子现在如何了。是回去了呢,还是依旧呆在谷中。她开的方子又是否对――
这还是她第一次开方子,总觉得有些莫名的忐忑。
正这么想着,头上却突然轻轻落下一本书,视野被纸张盖住。迟墨刚想将挡住自己视线的书张拨开,便听见自家师父的声音,“又走神。”
迟墨:……
“若是再走神,就将《神农本糙经》抄一遍。”
即便是再过温和的人都有自己的底限。
唐淮墨虽是对迟墨百般宠爱,但是却也有着任何人都不能越足的雷区。
无疑,医术就是他的雷区。
迟墨没胆子忤逆教学模式全开的唐淮墨,当下就收回了分散的思绪,认真地读着手上的医书。
这些医书于她而言并不算太难。
她好歹也是学医的。更何况医书上头又有唐淮墨详细的笔记,足以令她读懂。
再有读不懂的话,她的身边可还坐着天下第一神医呢。
总之,对这样朝烟夕岚的和美生活,迟墨还是很满意的。
没有世态炎凉,没有勾心斗角,清欢淡泊,宁静自持。朝夕明灭,jī犬相闻,阡陌jiāo通,往来耕作,不羡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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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餐的缘故,迟墨已经适应每日辰时起,在露水沾衣的清晨陪着唐淮墨一起陌上闲走。
在之后,唐淮墨会去东厨做早点。她则是会将从园子里折回来的花枝cha|入花瓶中。
只是今天等迟墨到了的时候,桌上却已经摆好了早点。
正将碗筷也摆上桌的七溯一抬头,便看到了静静地站在门口的迟墨,“大小姐。”
谷中无论何人称呼唐淮墨都为谷主,称呼南久卿则都为少谷主。
然而迟墨不同。若是谷中的长辈,称呼她则多是直呼其名。若是侍女药童,则是称呼为大小姐。
迟墨最开始还会觉得不习惯,叫多了之后也便听之任之了。
“师父呢?”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早点。
毋庸置疑,这些都是她家师父做的,她能看得出来。
七溯回道:“谷主去接一位贵客了。”
迟墨应了一声,又问:“谁?”
“是穆公子。”
七溯告诉她。
迟墨一脸茫然,可是又不能冒冒然的问出口,便只能应了一声,又问道:“师父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七溯想了想,回道:“大概两三天吧。每年的这个时候谷主都会与穆公子在外共饮上两三天,想来今年也应是如此才对。”
“我知道了。”
迟墨点了点头。
她的眼神落在桌上,七溯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忙道:“这些早点是谷主离开时做好的。因怕凉了,便焖在锅里,等大小姐起了再由我端出来。”
七溯没告诉她,唐淮墨不拒绝了谷中的厨子,硬是自己做完了早点才离开。
“他们都不知道宝儿吃什么,不吃什么。如果不是我做的话,宝儿会吃不惯的。”
这就是唐淮墨所说的。
谷主对大小姐真好……
七溯如是想道。
就是对少谷主,也不如对大小姐那样关怀。
迟墨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扫了眼都空着的位置,“那我师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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