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以前一位学弟,”他顺着记忆的线索,去寻找那个虚幻的影子,“曾经对我说,我指导过他,但是不记得他,很失望。他应当是位极具天赋的调香师,现在作品一定远在我之上。我当初大约真的指点过他,又不记得他,有时候想起,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大约是酒的缘故,电影院空气变得有些闷热,肖重云有点呼吸不过来。他知道红酒后劲大,而自己的身体又不太能代谢酒jīng,但是饭桌上周天皓不停地把酒杯推给他。
他把合同拿出来,摆在桌上,说,肖学长,你是我前辈,我尊敬你,不来虚的。你喝一杯,我改一条,喝到你满意为止。
而那是份资本家的黑心合同,肖重云想改的地方,太多了。
肖重云站起来,想往外走,脚步不是很稳,感觉一双手坚实地稳住他的身体。周天皓半扶半抱地带着他向出口走去,问:“这个学弟是谁?”
“我离开法国的时候,找他借了钱,一直没有机会还。”肖重云自顾自地说,“我记得他的名字,但不太记得他的脸……他叫Nicolas,大概是个法籍华裔。”
周天皓明显顿了一下,扶住肖重云的手变得很紧。他似乎原地站了两三秒,才将手放松一些,以免自己抓得怀里的人痛。他带着肖重云往外走:“肖学长,你可能感冒了。”
电影院在二楼,外是个天台,靠着铁栏杆可以俯瞰广场上的霓虹灯和人群。肖重云出门,就走向那个天台,仿佛刚才被人捂过口鼻,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周天皓担心肖重云是受凉风寒,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现温度正常,没有发烧,然而脸上却是滚烫的,大约真的是不胜酒力。想必他代谢比常人慢,刚才看电影时还好,此时一动,酒劲便上来了。人喝多以后,千奇百怪,有些人会站在桌子上唱歌,有些人爱脱了衣服跳舞,肖重云却不一样。他的脸色十分痛苦,双手抓住铁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里空空dàngdàng,就像灵魂不在这个世界上。他似乎活在另一段记忆里,深陷其中,久久不能挣脱。
“肖学长,”周天皓抱住他,“我带你回家休息。”
“家”这个字像是根刺,肖重云浑身一震。他松开握住栏杆的手,摔摔跌跌退了两步:“我不回家!”
周天皓伸手去拉他,他突然躲了一步,避开:“你告诉他,我宁愿死,也不回家。”
周天皓意识到,肖重云的状态真的很不对。看电影之前的晚餐上,他是开了一瓶红酒,但是酒jīng往往是带来愉悦的。没有人醉酒,会醉得这么惊慌恐惧。
周天皓犹豫了片刻,将外套脱下来,裹住面前的男人,像哄小孩一样,在他耳边低声道:“好,好,我们不回家。”
他打电话让秘书送车来,然后将肖重云抱上去,开往自己的公寓。车上肖重云依然神志不清,喃喃道:“我当时说,很快会还他,那是骗人的。我知道我连再见他一面的机会都不会有了。那时我在逃命……我必须逃命,不然他会……”
周天皓把人抱在怀里,发现肖重云的眉心皱起来,皱成个川字。他俯身,想把那个皱结吻开。嘴唇刚碰到柔软的皮肤,又微微抬起来,怕把这样脆弱的,依赖他的学长,吻醒了。
周天皓低声问:“‘他’是谁?”
肖重云没有说话,翻了个身,往他怀里深处拱了拱。可能是车里空调温度开得有点低,周天皓感觉他的发抖,于是内心暗自扣了秘书的奖金,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点。
“不想说就不说,”周天皓道,“肖学长,你喝多了,睡一觉就好了。”
他一路把人抱上电梯,放到自己的chuáng上,盖毯子,怕这样睡得不舒服,又帮他解了领带,脱衣服。其间肖重云一直在低声呢喃,周天皓便把头凑过去,仔细地听,然后温和地回应。
“好,我们不喝酒,不想喝就不喝……”
“好,帮你还。你欠那个叫Nicolas的学弟的债,我都帮你还。”
“好,不会让你再见到张文山。你不想见他,自然不用见。”
“好好好,合同那三条,都作废。你不喜欢当然就――”周天皓回过神来,“合同???”
肖重云似乎醒了。他的眼睛确实睁开了,眼神疲惫,目光有些游离,神志已经回来了三分:“你自己说的,作废了。”
“对不起,”他从chuáng上坐起来,伸手去够外套,“我好像喝多了,让你见笑了。”
他的动作慌张而仓促,两次没有抓到衣服,一抬头发现周天皓站在chuáng边,低头看他,深黑的眼眸几乎要盯进他的灵里去:“肖学长,你刚才说‘逃命’,是什么意思?”
肖重云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云雾:“你听错了,开玩笑的。”
周天皓按住他:“不要逞qiáng,肖学长。你现在状态很不好,你看,你看你的手在发抖。”
肖重云低头,发现自己抓外套的手,确实还在轻微的颤抖。那样的回忆太可怕了,他只是轻微地被卷进去,没想到这么痛苦。究竟为什么,这次格外痛苦呢?
是因为那瓶红酒吗?
不对,是因为周天皓问那个问题的瞬间,空气里焦灼的气味散开了,有一秒钟他的嗅觉恢复了正常。
他闻到了,来自周天皓身上的,一种白玫瑰般的香气。
肖重云攥紧还在轻颤的左手,翻身下chuáng。他几乎是半摔下去的,只能用尽全力靠着一张靠窗放的书桌,让自己站稳:“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你当初借的我的钱跑路,怎么跟我没关系了?”周天皓挡住他离开的路,伸手拦住他,“你可能贵人多忘事,我的英文名就叫Nicolas。”
第69章 坦白(qíng节有小修)
我的英文名叫,Nicolas。
这句话落在肖重云身上,不亚于一场重击。他晃了晃没站稳,撞到桌角。那天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料子颜色过于浅淡,此时衬着苍白的脸色,整个人就像要溶化在冰冷的月光里一般。
“当初在格拉斯时,是你从深黑的巷子后面走出来,拉着我一路跑,避开那几个敲诈勒索的小混混。”周天皓望附在他耳边,轻语,“你把我带回你租房的公寓,看了我的作业,说想法很有意思,有空可以一起研讨。”
有这样的事qíng吗?肖重云不记得了,只觉得头痛,意识昏沉沉的,仿佛内心深处有个看不见的深渊,一旦沉浸进去,痛苦就会溢出来。
“是你在图书馆里跟我说,海藻浸出物确实能带来海风的感觉,但是不适用于龙诞香基。这句话后来在Lotus的培训上,我跟那些乱用香基的新人们说了无数遍。”
“你说我可以上门拜访,我就每星期都来找你借书,算好时间,一次都不拉下。”
“你说了会带我在香水上走一程。后来你休学了,我等你回来,拼了命的学,拿了好几个奖。就想着你回来,把获奖证书摆在你面前,说学长,你说得对,我是有调香师的天赋,未来的路我终于有资格和你一起走了。”
“肖学长,”周天皓进一步,肖重云就退一步,直到身后是墙角,退无可退,“你说过的事qíng,自己忘记了,就算了。”
周天皓弯腰,肖重云本能地躲了一下,他却只是拉开靠窗放的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用透明防尘袋装好的笔记本,递过去:“这本笔记,你亲手给我的,该不会也不承认吧?”
笔记本很旧,素面没有花纹,纸页已经泛huáng,字迹依然清晰。肖重云记得,这是他当年随身带的那本,上面写过很多即兴创作的香水配方,不是很熟的人,向来不拿出来。回学校参加毕业答辩的时候,他找了很久,没有找到这本笔记,以为是张文山在处理他剩下东西的时候,顺手扔掉了。
对的,他是将它给了一个后辈。
他给了谁?
为什么要给他?
迫不得已,对就是迫不得已。如果当时他不托付出去,那里面这几年里自己写下的一切心血,就都付诸东流了。这个人是值得托付的,可以信赖的,真心喜欢的。
但是这个人是谁?
他知道自己有一段时间的回忆模糊不清,但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么。肖重云不想把意识重新浸入回忆的深渊里,但是痛苦已经溢出来了。他用手掐眉心,然而眉心那点痛,已经不足以维持神志的清醒。这么多年来尽力遗忘的画面接踵而来,让人目不暇接。
他把刀捅进谁的身体里?
他对谁说,我愿意陪你去天堂吗,或者下地狱?
燃烧的小楼里的惨叫声。
有人对他说,你来的正好。我有点事,要去找你母亲。她一个人在火里面,一定非常痛……
膝盖接触到因为打冷气而格外冰凉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肖重云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终于站不住,跪了下来。手里的笔记本落在地上,纸页翻开,上面都是过往的字迹。
熊熊燃烧的烈焰吞没了他从小长大的小花园。他发疯一样,想追着那个黑色风衣的背影,冲进火里,而被人按在地上。
极致的痛苦中,他挣扎,反抗,用头撞坚硬的地面,用脚踹,用牙咬,而抱住他的人却像没有知觉一样,不为所动,不肯松手,只是一遍一遍,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肖学长。
肖学长。
熊熊的烈焰中,这种声音像安慰的chūn风,chuī拂在他耳畔。
肖学长,你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熊熊烈火,吞噬了父亲和母亲。他看到了张文山,拿着枪站在自己面前,说,你那一刀,捅得真痛,捅到了我心上。把肖二少爷,抓起来。
多少年,这样可怕的地狱没有再笼罩他的意识了?肖重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逃离,没想到当黑暗突然袭来时,他的意识依旧土崩瓦解。
肖学长,温柔的声音问他,你要逃离的魔鬼,是谁?
张文山。
他伤害了你?
不,我也伤害了他。
张文山带来的,并不只是ròu体上的伤害。肖重云不愿回顾,然而意识并不受自己控制。他仿佛感受到了,粗糙的chuáng单摩擦自己赤luǒ皮肤时的触觉,张文山用枪抵着他下颌,让他把身体打开。
无休无止的囚禁,无休无止的记忆轮回,他被困在火狱与qíngyù当中,无法挣脱。为了一遍一遍轮回的记忆景象中,从那样炙热的香气里逃脱,他榨gān了什么?
哦,他榨gān了自己最后的美好,舍弃了生而自由的那段时光。
是谁站在逝去的时光中,一遍一遍追问他:“学长,肖学长,我们说好一路同行……”
温柔的声音消失了很久,又重新响起:“肖学长,这不是你的错。”
是的,可是我依然足够丑陋,不是吗?
我当初是迫不得已,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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