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你妈妈那里了,她好像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劝你,但起码应该为妈妈做点什么。不是叫你去杀人,只是,尽你所能找到能打击程雄的材料。我没自信打垮他,但至少要让他意识到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并为此道歉!”
云修走在楼梯上,这些言辞旋转着冲向他,像一群失控的蜜蜂,蛰得他浑身疼痛却又无力回击。
也许,赵医生心中充满悲苦,他为之奉献一生的复仇事业,却在爱人的孩子那里得不到认同。他太爱妈妈,以至于无法接受下一代的绝然,无法告诉苏悦说,我找了你的孩子,但你的孩子不想替你报仇。
但对云修而言,这种qiáng加在身上的责任,何尝不是一种负担。
他觉得自己是爱妈妈的,否则不会一直抱有幻想。可现在,他又说不上来,如果非要说他最爱谁,他知道,答案绝对不会是妈妈。因为除了这条宝石手链,他感知不到她任何温度。包括现在这份职责,他无法去询问,让孩子复仇是否就是她的本意。
这条手链而今更像一种约束,宿命一般无法挣脱。
他本来就是意志孱弱的孩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跟这些荒唐的事扯上关系。
书房的门大敞,像一个dòng开的陷井。云修没有上次那么焦虑,而是像一个幽灵,在这个禁地转悠。
他甚至愿意等着程雄破门而入,愿意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动机,愿意被他们揭穿身份。那样的话,只需一场bào风骤雨,迅速清理这种关系,如同清理掉沟壑里的污泥落叶。
从此,他走出门去,再也不用回头。
他看见书房桌上的资料,械xing地拿起来,这次,他直接就拿走,没想过复印或拍照。
程雄看见他梦游似地走出书房。
云修站在走廊里,看着这条幽深的过道,心里想着:是时候,该离开了。
☆、告白
柏原像被风刮过来一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神色紧张。
他刚下班。一整天想着爸爸会如何对付云修,所以下午的会议上,新主任讲了什么,全然没听进去。似乎还询问几句工作进度,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否作了回答。
他紧踩油门,一路狂奔,快到家时,看到爸爸的车子与他擦身而过。
他大跨步走上二楼,刚好看见从书房出来的云修。他面色平静,像是在做一件极其自然的事qíng。
柏原试着拿走他手中的文件,云修没做任何抵抗。
两人站在走廊上,仿佛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就这样默默对视,没有一句jiāo谈。
似乎不用借助语言,就能dòng察彼此的想法,又似乎,他们之间,已没有说话的必要。
柏原拿起资料,随手一甩,他拉着弟弟离开。
身后的资料翻飞,像白色蝴蝶跌落在织着繁复图案的地毯上,昏暗中,扬起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灰尘颗粒,那些长得怪异形状的颗粒,像极了鬼魅。
柏原来到房间,找出一只旅行箱,猛地打开衣柜,开始一件一件往箱子里丢。
要在平时,云修肯定不让他这样做,但今天,他只是冷眼看着他略带疯狂的举止,不发一言。
这一天,总会到来。
柏原粗鲁地丢着衣服,转身发现箱子已经满出来,眼神沮丧,像打了孩子之后又心疼,重新把衣服抱出来,一件件整理着放到箱子里。看到一条褐色暗纹的围巾,他微微怔了一下。云修也看到了,只是偏过头去。
十九岁那年的冬天,柏原特意来到学校,带他出去吃饭。临近圣诞节,街边的玻璃橱窗上透出暖暖的光芒。
路过一家店,柏原突然说:“我挣钱了,该给我们云修买个礼物了。”
云修对礼物没什么期待,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物质。但柏原硬是拉着他挑选,拗不过,只好随意挑了一条围巾。
柏原说,你自己要挑便宜的,到时后悔的话,我不负责哦。
云修没有后悔过。每当戴上这条围巾,都能感受到哥哥的温暖,就像冬日橱窗里的灯光。往昔的时光不再,这份温暖,似乎也将湮灭在冬季的冷风中。像那橱窗,夜阑静,灯火熄灭,它最终仍会在夜色中冷却成冰。
往事不可追,是时候说再见了。
柏原已经把箱子塞满,再想往上放时,已没有任何空间,连塞双袜子都不行。他使劲挤压,但很快,衣物又高高耸起。
他有些颓靡地望着衣柜,开始拼命寻找另一个箱子,寻而未果之后,发狠似地压着箱子上的衣服,看到它们再次无qíng弹起,他砰一声,猛地扣上箱子,像在拘禁一个再也不愿意看到的人,愤怒地锁上。他喘着粗气,像是刚经历一场战斗。
“这里的东西,我都不想带走。”
柏原吃惊地望着他:“不带?这么冷的天,要怎么过?”他心底的压抑爆发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知道他房里有监控啊,为什么还要撞进去!”
云修想:原来如此。在赵医生告诉他复仇之前,他从来不在意跟自己无关的事。
“如果你不这么莽撞,不轻易听别人的怂恿,他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呢?我明明告诫过你。”
云修泠然道:“你不过自欺欺人。总有一天,不是昨天,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他早晚都会知道。还不如,早点结束,早点抽身。对彼此都好。”
柏原盯着他,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
这种话是这么轻易就能说出来的吗?好像只有自己在承受艰难,于他,反而是一种解脱,是轻松自在的。这让他心里略略失落。
云修的心境,也如这小小的箱子,拒绝装载更多的东西,就连仅有的这些,都带着不耐。自从发布会过后,自己在云修心里好像早已一文不值了。
对彼此都好,不知道好在哪里?
他是断然不会好的,而爸爸那句凶险的话语还在耳畔萦绕。他以为离开这是非环绕的家庭,是真的可以安然离开吗?
“能晚一点就是一点,这一点,对我来说,很……”他抬头看看云修,看到他一脸孤绝,就没再说下去。
临走,柏原拿起那本爱德华。云修表qíng疲惫:“这本书,不需要了。”
湖滨大道上的路灯,向着未知的地域弯弯曲曲延伸。
云修坐在后边,灯光像检视的目光在他脸上拂过。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既没感到高兴,也没感到轻松,他心底的黑暗,如这凝滞的夜色,搅不开、洇不淡。
车子在一家连锁宾馆前停下。院门狭小,里边的场地倒很宽敞,足够供入住的客人停车。一栋三层小楼,挨挨挤挤的窗户,间或透出灰白的灯光。
柏原想过找家高档点的,知道云修爱gān净。但想到程式跟许多大酒店有来往,最终还是开到立市区远一点的地方,认为相对要保险一些。
柏原来到前台,拿起一张宣传单页看着。直到云修过来,那个戴着黑边眼镜的女孩才问:“单间,还是?”
柏原替他说:“单间。”
“好的,请出示下身份证。”
云修摸出身份证,回避柏原的眼神。
女孩身后的三个时钟,显示着不同地方的时间。那些巴黎时间,也许从来就不曾准过,但房客不会无聊到想要去验证。
当地时间,只对当地的人有意义,别人的时间,他们懒得关心。他们围绕着自己的时钟旋转,像一匹木马。别人也像一匹木马,旋转在自己的空间里。
即使是分别,在时光的冲刷下,也能转瞬即忘,开始学着适应自己的新轴心。
房间不算小,一张板chuáng,两盏壁灯,其中一盏像被人袭击了,耷拉着灯罩。一开门,就闻到一股带着霉味的cháo气。
柏原放下箱子,忙着在墙壁上找换气按钮。卫生间很小,镜子边缘被水渍侵染,一条蚯蚓般的锈迹爬过。
拉开窗帘,看到紧扣的铰链,柏原安心了点。云修想开窗透气,柏原望着下面宽阔的水泥地面,叮嘱道:“开一下就关上啊。”
三楼,对于有目的的人来说,不算很高。他不希望有人从底下爬上来。
chuáng上铺着雪白的被单。云修看了下被子,像在看有没有污迹。
柏原想起他最怕白色。他的被套被单和家具都以蓝色为主,除了那个天花板。想到他今晚就要在这一堆白色里入眠,忍不住要问:“你会害怕吗?”
但他并没说出口。云修早已无事,专心看着他。
柏原装不知道。
“你可以走了。”云修终于说。他脸上要是没表qíng,就是眼下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
柏原说再等等,重新检查门和衣柜。衣柜是开放式的,上面除了几个简易的衣架子,什么都没有。看到衣架,柏原才想起来,晚上衣服要挂哪里?
云修等他转悠完,再次催促:“现在可以走了。”
柏原想到什么,又跑去关窗户。
云修说我嫌闷。
“荒郊野岭的,还是小心点好。”
云修没有反对。他像一个要出门的妈妈,什么都放心不下。
柏原一直都这样,想要处处显示自己的兄长气概,原来,这种特质也有惯xing,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等到再也找不出新借口,他才萎靡不振地出去。
两人再没有一句话。
门在身后关上。
柏原在原地站住。
这扇门,仿似一扇利刃,将两人的脸,两人的心境,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无qíng地斩开。藕断,也无丝连。
半小时后,有人敲门。
云修问是谁,没人应。
一会儿,他看到门后面露出云修的脸。
柏原语气不快:“你怎么能随便开门哪?”
云修就要把门关上,柏原用手抵住,笑笑:“如果是坏人,根本不会等你把门再关上。”
“说的是你自己吧?”
柏原腆着脸:“我就想试试你的安全意识。这样轻信别人,会吃亏。”
“你也是别人。”说着又要再次关门。
柏原连忙恳切地要求:“就一次,能不能让我进去?”
云修无奈。如果说他跟柏原最大的不同,也是这点。他动不动就想逃开,哪怕是舍不得,也要忍着痛抛弃,躲到安全的角落后再来舔舐自己的伤口。
柏原要积极得多,执着得多,他只想着抓住要逃离的他,哪怕只能抓住一瞬,只能抓住几根羽毛,他也不放弃,宁可抓不住,再对着天空中的飞离的影子发呆。
柏原拍拍chuáng,重新打开窗户,很有气概地说:“你怕cháo气,先透透风。反正有我在,不用怕。”
云修却问:“你说的晚一点,再晚一点,就是指这个吧?”
柏原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云修揪起被子一角,像拎着被子的耳朵说话:“这没任何意义。我不是你弟弟,你也不是我哥哥。天冷了,也晚了。坐一会就回去吧。”
柏原心想,说得我好像是来串门的:“我们难道不算朋友吗?就算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但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你还是可以见我,我也可以见你。”他尽量语气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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