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燕迅速走上前来,把手轻轻放到何智尧头顶,柔声说:“尧宝怎么啦?”话虽然这么问,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看着正同样拍着何智尧的朱炜。
他苦笑一声,含糊说:“开了个玩笑,结果把孩子弄哭了。”
本以为她会先哄着孩子恢复平静,没想到,江子燕随后就bī问他:“开了什么玩笑?”
何智尧这孩子,脾气不像江子燕曾经那般跋扈,也不像他爸爸那般心中有数。他需要哄,但并不蛮横,很多事qíng基本不计较。大多时候哭也只是gān嚎几声,或者默默流泪。除了那天深夜,江子燕很少看到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她不在的那几年,据何绍礼说,何智尧乖巧到没有问过妈妈在哪儿。他只是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吃饭和自己玩,像被抛弃在锦衣玉食中的孤独小狗。
朱炜沉吟着是否说出实qíng,而江子燕已经收起今晚自始至终的笑意,神qíng就像覆水难收的寒夜。
那一下子显得冷冰冰的表qíng,把所谓容颜、气质、美貌之外的虚物都压瘪了,就只让人害怕,害怕她骤然发怒。
江子燕耐心地重新说:“你们开了他什么玩笑?既然是玩笑,当着我的面也能说。”
在何智尧依旧未歇的哭声中,所有人都在重新打量和评估她,觉得她小题大作,又觉得她狠心愚蠢。自己的孩子明明在身边大哭,母亲却不安慰他,反而先追究这些小事。
朱炜心里有些不是味,他没开口,有个男声咳嗽了下就大大咧咧地cha进来,不知道是谁,反正是个银西装的人。
“跟小孩子能开什么玩笑?我不过是逗他说他不是你和绍礼生的,你爸你妈不要你了,让他跟着叔叔我过之类的。嗨,没想到这孩子真信了,不是我说,这养男孩子千万不能惯着,不然太娇气!动不动就哭!”
他话说完,周围的人也纷纷出声劝着,半真半假地骂银西服,又劝江子燕别跟他计较的。也有女生柔声哄着何智尧让他别哭的。
江子燕在听完后,没有恼意,没有表qíng,她只是先低头看着何智尧。
何智尧在其他大人的安慰声中,哭得小了些,却也清楚听到其他大人的话。他感觉到江子燕的手依旧平静放在自己头顶,很沉稳,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正好他妈妈也在凝视他,有那么一刻,江子燕心中仿佛被长了微微倒钩着的刺扎进去,因为何智尧的眼睛中毫无掩饰的,都是被伤害的心碎。
“既然是玩笑,那你跟他道个歉吧。”她简单地说。
银西服脸色一沉,有些下不来台,但在朱炜望过来的警告目光中,他立刻笑着俯身拍了拍何智尧:“叔叔跟你开玩笑,你爸爸妈妈不可能不要你啊?你是男孩子,当着人面哭,啧啧,显得多丫头腔调啊!原谅叔叔可不可以?”
何智尧的讨厌害怕不满的表qíng全流露在脸上,他依旧在抽泣,却扭开脸,张着胳膊要江子燕抱他。
银西服却先一步抱起他来:“哟,小胖子还挺沉,来,让叔叔疼你——”
江子燕比他行动更快,她直接推开他,把何智尧从他手里抢了回来。因为自知力量小,抢夺几乎是拼尽全力,倒是把对方推了几个趔趄,而桌面的三四个浅碟子也被带翻到地,很清脆的响声,全部被砸碎了。
气氛已经不太对了,周围安静下来,银西服的脸色难看透顶,准备发作。朱炜立马站出来拦在两人中间,内心也觉得这事有些过了,又不好说是谁的错。
他平常也是被迎合惯了的,并不负责做打圆场的角色,因此劝着的话也有点冲:“多大点事,子燕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啊。”
江子燕嘴角微挑,笑得有些难看:“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母亲。”
话说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何智尧紧紧搂住她脖子,停止了哭声。他被母亲抱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目光同样清澈,却也冷静得像银刀鱼背后的鳞,压得人心头发跳。
江子燕的目光淡淡地、默不出声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终于落在银西服脸上,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冷冷开口:“你不会道歉,就最好不要说话。我知道你是绍礼的朋友,所以我代我儿子原谅你。但我今天也跟你说清楚三件事。一是为人父母,我看不得别人欺负我自家孩子。二是我儿子没你以为的脾气那么好。三是我江子燕自己都不知道客气这两个字怎么写。”
一时都无话可说。
正在这时,有人推开虚掩的门,居然是何绍礼拎着饭盒走回来了,也不知道把这场景看到了多少。
他走到她身边,从她怀里接过何智尧。两人目光一接,何绍礼开口说:“子燕,刚才我到旁边的饭店给胖子买了点饭,看他今晚没吃多少。”一边说,一边用高大身躯挡住江子燕视线,也向四周淡淡望了眼。
在场的人又是一僵。
何绍礼的家境在这里不是最拔尖的,但也绝对不差。他自小不骄不躁,很少跟人闹翻脾,如今更是这些同辈人中罕有的脱离父辈,一路披荆斩棘地独自创业。而何绍礼打量人的目光和被江子燕定定盯住脊梁的意思又不同,他甚至还微微带着笑。但何绍礼明明和在座都是认识的,表qíng又陌生,他那副笑好似要剥了每个熟人的皮,将人认个清清楚楚,这样好以后算总账的时候能不找错人。
江子燕看着在何绍礼肩膀上又要哭的何智尧,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她轻声说:“尧宝乖啊。”
何绍礼回过头的时候,脸色那丝笑容已经没有了。
他冷漠地看了眼脚下的碎碟子,说:“他们待会还要继续玩,我们就不奉陪了,回家吧。”
江子燕点点头,她压根就懒得应酬这些人,率先走出门。只剩下何绍礼抱着何智尧,倒是跟周围人寒暄几句。大家缓过神来,也不敢留他,只纷纷握了握何智尧软绵绵搭在爸爸胳膊上的小手,小胖子又气急地收起来。
银西服勉qiáng地说:“绍礼——”
何绍礼跟没听见似得,唯独对朱炜说:“把子燕那包给我。”
朱炜也一拦银西服,把江子燕遗忘在桌面的包jiāo到何绍礼怀里,他觉得内心很复杂,糊里糊涂地居然还有些羡慕。下意识说:“哪天单独请你和子燕吃饭。”
何绍礼看了他一眼,他说:“再约吧。”
随后匆匆离去。
剩下的饭还在吃,银西服豪慡地掏账单买了几瓶昂贵的新酒,服务员把地面清理gān净,大家就跟健忘似得继续聊天。而兰羽方才跟着江子燕进来,就一直站在角落冷眼旁观。她很熟悉何绍礼的脾气,今晚的人除了朱炜,恐怕所有人都已经彻底得罪了何绍礼。
何绍礼曾经指着她对江子燕怒说:“她不是你,你也不能跟她比!”
江子燕恼羞成怒,而兰羽却忍不住浮想连连。
如今,她喝了杯清酒,只觉得自己错了。她的错误在今晚和她同席,青梅竹马这种事qíng到底有没有,何绍礼承认有,她也认为有。但根本没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就是感qíng的本质。
第41章
何绍礼的车子已经开出老远,又随即缓慢地停在了一家便利店的门口路边。
八九点多的超级繁华城市,占地面积过于广桓, 东边下雨西边停,偶尔会找到空闲gān燥的街道。江子燕陪着何智尧坐在马路边凉亭里, 喂着他吃温热的饭。综色塑料勺捏在手里很短, 她的动作不急不慢。何智尧也安安静静, 不过这份安静和以往不同。凑近了一看,小男孩罕见地集中了注意力,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江子燕。
再等过了会, 她突然听到他开口叫她:“妈妈。”用的是肯定句。
江子燕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这次,她很淡然地接受这个称呼,也不奇怪何智尧突然叫自己。过了会,何智尧又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江子燕又答应了, 周而复始的。
何绍礼从便利店买完果汁走出来, 看到江子燕正揪住吃饱了何智尧的后领子,毫不客气地给他擦嘴上的油。她的侧影在半明半暗里, 薄料子的连衣裙里面是绷起来的背脊,往下是瘦而白的腿。
他把果汁递给儿子, 解释了方才为什么不在儿子身边:“我刚才让朱炜帮我看着胖子,买饭回来的时候,顺便去把今晚的账结算了。多耽误了点时间。”
江子燕手一顿,古怪地回望着他:“结账?”
何智尧在她手下挣扎,接着扑向爸爸。何绍礼低头看了儿子一眼,解释道:“我刚才看了账单,知道你替兰羽结了部分的帐,我索xing都帮你结了,签单时候留得你的名字。”
江子燕方才面对银西服,也只是鄙夷居多,并没有真正生气。此刻她略微闭了闭眼,却感觉一阵翻江倒海的气急。
“帮”她结账?莫非他还要承她这份qíng?她主动为兰羽结了部分账单,只怕把账单全付账了,会让那个骄傲的小姑娘记恨何绍礼?现在想想,管什么他俩闲事?何绍礼当自己是谁,圣母玛利亚的走狗吗,他怎么还在努力打造她在兰羽心中的印象?
江子燕陪着何智尧坐在后座,心头只剩下乱石残垣般又刺痛又可笑的糟心感,密密麻麻的gān涸在地表。到底这笔感qíng烂账到底什么才算完?她讨厌任何自取其rǔ的感觉。
车刚停在车库后,她就冷冷地说:“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何绍礼一愣,江子燕已经拉开前车门,直接走到副驾驶坐下。
她明显心qíng极差,但黑暗中,整个人依旧能发出光似得,像粉色胡椒磨碎后扑在空气般四溢流金。早先的江子燕的脾xing总是冷然刚硬,即使柔声说话,也有着qiáng悍压制后的黯淡感。她太紧张,并不想让自己追求的东西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重要。而如今的江子燕,带着转瞬即逝的明快,做错事和想折磨人前都会先轻笑,牢牢地抓住人眼球。
“我跟兰羽在走廊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何绍礼怔住,他疑惑地看着她:“什么话?”
看他的神qíng不似作伪,江子燕故意顿了顿,才冷淡地说:“我俩说了什么,你可以自己去问她。但我明天要带着智尧从家里搬出去,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在整片冰窖般地寂静里,何绍礼先看了眼后视镜。何智尧小朋友已经歪头在后面被她哄得睡着了,戴着江子燕那个隔音耳机,浑然不觉的翕动小而软的鼻翼。
他沉默片刻,感觉一股焦躁的气扑上来,压着气说:“我和小羽——”
“我不在乎你和你的小羽,”她截断他,慢慢地,厌恶地接着说下去,“何绍礼,你今晚为什么要带我来吃兰羽这顿饭?你说你和兰羽之间什么都没有,但你做出的事能让我信你吗?说真的,你总想护着她,便大发善心地直接娶了她呀。我真的已经不相信你,我甚至是很怕你的——就在刚刚,兰羽还告诉我,我之前跳楼也有你的原因?请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qíng,你会这么恨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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