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礼在喝最后一杯的时候,有点着急,再加上被bī着喝了头老王八汤,等撑完整场饭局,莫名其妙地回家就醉了。
幸而红酒基本没什么后遗症,很快全代谢掉了。何绍礼望着镜子里的青色胡渣下巴,还记得江子燕在电话里那句亲昵的“我今晚等着你”。
她的房间门果然是半阖着的,何绍礼按着心跳,直接摸到chuáng上。伸臂一搂,江子燕后背光luǒ,但触手地方湿漉漉,整个人在睡梦中微微颤抖。
江子燕正坐在那bī仄灰暗的房间里。
在又一场久违的梦里,如真似幻,连地面铺着的地砖颜色都不彻底,huáng,又也许是说不清道不明的cháo湿棕色。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桌面上摆着各种书和本,想仔细瞧又看不清字体。面前空无一人。但,不,江子燕定睛一看,楼月迪正直直地跪在自己脚下,眼睛里闪烁着异光。
江子燕已经不知道,她是怎么又做梦,又怎么来到这梦里。就好像上一秒才刚刚合上眼,等再逐渐有了意识,面临的就是眼前这个场景。
跪着的楼月迪在流泪叹息:“今天晚上,我不会动手打你,妈妈已经老了,你也长成大姑娘了。今天晚上,妈妈就打算跪在你面前,跪一夜。你不是想抛下妈妈走吗,那妈妈就跪在你面前,我求你。我求你心里也要好好想,你走了,我怎么办呢?江燕,做猪做狗做畜生也不能没有良心啊,你自己得好好想一想……”
江子燕一字都回答不出来,身心都如坠冰窖的时候。身上唯一的温暖被剥夺,接着,又有一个冰冷的被子盖过来。
何绍礼已经帮她换了一chuáng新被子,正躺在旁边搂着她。江子燕出了一身汗,气息香腻,但依旧好闻。他看到江子燕正睁大眼睛,眼里茫茫然地望着自己,便凑过去吻了吻她下巴,轻声说:“热成这样啊?我帮你把空调温度调低了。”
江子燕gān涩又自然而然地说了句:“……妈妈,我想喝水。”
何绍礼不由怔住,他什么也没说,坐起来,先把她放在旁边桌面的矿泉水杯递去。江子燕喝了几口,呼吸慢慢平息下来。梦里的qíng景仿佛依稀在目,她能确定这些是真的,是真的发生过。
“绍礼,你能抱一会我吗?”江子燕恳求望着何绍礼。
何绍礼不由笑了,他刚要收紧qiáng健双臂,想把她继续揽到怀里,就像每次安慰何智尧那样,紧搂着她,给她安全感。
江子燕几乎是反shexing地往后缩了一下,她蹙眉问:“你想gān什么?”
“你不是要我抱你吗?”
“……不是这样的抱法。”
江子燕只是让何绍礼用双手去握住她自己的手。
在他的掌心传来的稳定温度里,江子燕低声说:“这样抱就够了。”
楼月迪曾有个怪癖。她每次打女儿前,都会让手先沾着清水。仿佛这样,在事后能更容易清洁似的。当然,楼月迪也会用这双冰冷的手,亲昵地环抱住女儿,手放到她发烫的脊背上。
——痛感如此深刻,身体牢牢记住。乃至失忆后江子燕依旧畏惧冰冷的双手和拥抱。
何绍礼却没有全听她的,过了会,他依旧缓慢执着地搂住了她。江子燕把头埋在他怀里,听他问自己,“子燕姐,你怎么了?”
也许昨晚刚喝完酒,他此刻的声音懒洋洋地,很醇厚。
江子燕内心的某处终于彻底安定下来,她闭着眼睛,轻声说:“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你跟我讲讲,咱俩是怎么制造何智尧出来的。听说,我当时把你灌醉了,带上chuáng?”
停在她肩头的手,连停都没停半刻。何绍礼“哦”了一声,他纠正她:“你没有把我带上chuáng,我们当时是在男厕所里。”
江子燕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她古怪地说:“……什,什么?”
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我上学的时候酒量不好,只能喝一罐啤酒”
她都被他气笑了:“……你现在能喝两杯红酒了,这酒量也算是很烂吧?快说正事!”
江子燕以前厌恶兰羽,不仅仅因为qíng敌,还有因为兰羽总在断她财路。
只不过,比起她的咄咄bī人,兰羽确实从来没有对江子燕亲自出手过。因为她不需要亲自去做,有时候表露个qíng绪,身边就有人主动代劳。就在江子燕死死咬住兰羽作弊的时候,并把这件事借机捅到学院,她自己的那个小生意也被人揭发到工商局里去。也就是那个时候,兰羽才被人提醒,江子燕的两张信用卡名字不对。
何绍礼对此几乎全不知qíng。
他主动疏远兰羽很久了,江子燕是什么都不肯对他说的xing格,而他们上次吵架的原因,依旧停留在“兰羽虽然做错,但这件事应不应该毁了她一生”。何绍礼吵赢了,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恰好不久赶上兰羽过生日。
与江子燕的狠辣蛰伏xing格不同,兰羽是那种越遇到挫折,她就越想依靠载歌载舞来表明并不会在乎的xing子。何绍礼到酒吧里送了一趟生日礼物,被人拉住,喝了杯jī尾酒,再和其他男生在KTV为她合唱了一首生日歌。大家的起哄声中,萎靡不振的兰羽终于也打起jīng神,跑上去跟着他们玩闹,微微带着笑,总是漂亮无邪。
一切都仿佛恢复到从前,何绍礼却始终半点表qíng也没有。
酒jīng让人发热和脚软,何绍礼在找机会溜走前,坐在离门最近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昨晚和早上的时候,他不停电话和短信问江子燕这几天在哪里,然而对方手机关机。
何绍礼需要运用很大毅力,才不去问他姐姐有关江子燕的行踪。朋友间的热闹会分散注意力,但兰羽就挨着坐在他旁边,偶尔睁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似乎指望他说出什么。连何绍礼借口要去卫生间,都跟去要为他送冰矿泉水。
何绍礼越发烦躁,他揉着太阳xué,独自靠着墙站了会。
有件事越来越明显,何绍礼一直觉得江子燕不好相处,做人古怪。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何绍礼意识到,自己已经绝无可能和兰羽在一起。
过了会,他感到有人正拿着纸巾帮自己擦脸。
“小羽,”何绍礼躲避着兰羽的手,他索xing今天就要把话说明白,“我……”
但那双手依旧擦着他的额头,仿佛用力更猛了一点。
“你来gān什么?”
一声熟悉的娇斥,兰羽拿着买来的矿泉水,惊怒jiāo集,她不过进包厢片刻的功夫,就让江子燕找到了喝醉的何绍礼。自己明明包了大半个店,她又是怎么进来的,江子燕扫了眼她华贵的小礼裙,终于淡淡地说:“听说你今天过生日?生日快乐。”
兰羽对她总是又厌又怕:“关你什么事?我可没邀请你来,你有那么缺男人吗?扑了人家多久了,绍礼有搭理过你吗?”
何绍礼已经同样诧异地睁开眼睛,果然是黑衫伶仃的江子燕,正站在前面,她总是神出鬼没的。他莫名有些心虚,刚想开口解释,却听到江子燕不假思索地说:“是何绍礼让我来这里的。刚刚你不在,他还在不停叫我名字。请问,这里又有你什么事?”
话过后,整片沉默。
江子燕明明在说谎,然而语气依旧是温柔得不像话,但因为带着几分压迫的寒气,莫名让人信服。兰羽漂亮眼睛里有一丝裂痕,那是被伤害到的神色。她下意识就信了,等再说话的时候,语气已经不那么肯定:“……他喝醉了!
江子燕仅仅只是再瞥了她一眼:“你可以滚了。”
兰羽胸口起伏,她看到何绍礼同样睁开眼,但侧头正眯着眼望着江子燕,并没有看自己。她失望至极,退后几步说:“好啊,我不打扰你们!何绍礼,你真是瞎了眼!”
江子燕出言激得望着兰羽跑开,但脸上全无得意。
昨天接到何绍礼短信的时候,她正迅速地赶到银行,去注销另一张用无效身份证注册的信用卡。也许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也许因为突发兴来,江子燕随口让柜员查了查一个旧银行账户——这账户里有她大学时期的全部收入,存着一笔数量非常可观的金钱。
江子燕在临走前,把这笔钱和密码全部留给了楼月迪。因此,她如今有一万个理由以为,该账户里的钱已经被人全部提走。至少,数额会减少一部分。
但实际上,分毫未少。
江子燕紧紧盯着那流水,在公园里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天。她曾幻想过有一天可以把这些钱砸到母亲脸上,还清抚养的恩qíng和耻rǔ,两不相欠。又想过一天衣锦还乡在父亲面前出现,替母亲再出一口气——也许这两个行为和想法都毫无意义,因为最后,她依旧决然地抛下母亲逃走了。
楼月迪也根本没用她留下的钱。
正在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冷冷地叫自己:“江子燕?”
她无意识地回眸,正好撞进他乌桕灯罩般的眸子里。江子燕继续轻声说:“心疼她啦?你要不然把你的兰羽重新叫回来,今天她生日,我就站在厕所里敬她一杯酒,跟她道个歉。这也算殊归同途。”
何绍礼厌恶她总是这种挑衅的态度:“你让人清净一点。”
这感觉多么压迫,他明知道她当着他的面撒谎,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让我当你男朋友吗?”何绍礼突然问,他犹豫着,形状好看的嘴唇微微地翘起来,想把这话说得更理直气壮一点,“不想的话,你就别整天这么闹了。”
江子燕的脸色微微冷下来,她把那纸巾jiāo回他手里:“你胡说八道什么,赶紧进去洗个脸。清醒一下。”
饮酒不醉乃为高,何家全家都能喝酒,偏偏何绍礼的酒量直接烂到地壳里。
他今晚喝的是女士酒,严格来说,也只是算餐后酒。百利甜的酒jīng浓度在中度高度之间,又叫“力娇”。世界上最好的百利甜,是由最滑的奶油和最烈的蒸馏酒相兑而成,而喝它的诀窍是要加上最足最冷的碎冰,只有忍受多qiáng的冰冷,才能感到多qiáng的甜蜜。
江子燕的头发,眼睛,嘴唇,整个人明明是黑色,却会让他想到这种rǔ白色的寒酒。
何绍礼觉得很多话说不清,索xing依言,先去水池边洗了把脸,江子燕则毫无顾忌地跟着他走进男厕所。何绍礼洗脸的时候,她也仔细地照着厕所里的镜子。
楼月迪身上的鲜明特点,她的女儿其实也继承下来。江子燕骨子里有那种令人厌恶的自怜和自恋感,甚至做的更有理有据一些,她耗费巨款去抹除身体疤痕,也带着点细微苛刻的洁癖。她日日着黑衣,又会在无人处一遍一遍地观察自己肌肤,反复确认ròu体是否完美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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