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江子燕回头也看到来人,迅速地从秋千上坐起来。太阳落山,四周是地灯从下而上的光芒,后面是色彩斑斓的卡通图墙,把整个身都环绕成柑橘色调的温暖形象。她见到何绍礼总有微妙的局促,不过很快调整自己面部表qíng,露出一个代表友好的笑容。
“绍礼。”
“真难看。”他忽地冷淡评价。
江子燕一愣,略微收起那笑容说:“什么?”
何绍礼却已经再拍拍儿子的脑袋,没有多说:“车在外面,走吧,子燕姐。”
第5章
来到何穆阳家已经有点晚,何穆阳在别墅门口外抽着烟斗,顺便检查室外地毯是否有结冰。何智尧显然很喜欢爷爷家,车窗内就开始乱抖腿,下车后无声地跑过去。
江子燕跟在他后面,想她这个儿子好像有抱别人大腿的习惯。
何穆阳回头看到了来客,一双吊眼微微向上,叫了声她的名字当作招呼。何穆阳的长相和作风俱是老牌制造业企业家所特有,眼神刚毅有力,笑起来像高铁官宣的配图,口气总是不喜不悲,中和平正。当他弯腰搂住懵懂的孙子,比起爷爷对孙子的慈祥,更有那种“这次考试发挥得怎么样”、”努力过就好”和“下次再到爷爷家玩”的qiáng烈俯视感。
江子燕回国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单看到何家三个男人,就明显感觉其中两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她私心倒是希望能与何家人融洽相处,毕竟这是自己如今在世界上关联最多的人物。但在这种事qíng上,她又确实没法勉qiáng。现在只能尽力捕捉何穆阳对自己的真实态度,期盼以往没有太得罪这位公公。
她把早在路上就决定的称呼委婉叫出口:“爸爸,我回来了。”
何穆阳因为这份示好确实多看她一眼,但点头应了,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和她没什么关系的亲切感。
何绍礼停完车,也从里屋慢悠悠走出来。
父子两人不知道无声jiāo换了什么眼色,等何穆阳便再转头看着江子燕,他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在yīn影里像猫胡须一样翘了下,再对她开口时,语气终于温和些:“年轻人要保重身体,为祖国健康工作。”
江子燕赔着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绍礼随意叫了声爸,笑说:“今天外面空气质量不怎么样啊,鼻子难受得很。”
何穆阳沉声说:“哦,我看你好得很。”话虽然这样,但还是转身带着何智尧率先上楼。
江子燕默默无语,在门口等阿姨给自己拿室内鞋。
今日她穿长靴,手脚协调xing又不佳,必须坐下才能脱下。何绍礼站在旁边很是耐心地陪着,并不催促。这让她略有些难熬,偏偏速度也快不了。等整理好后,一支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面前要扶自己,男士衬衫袖子口异常gān净利落。
她不由抬头,何绍礼脱下的西服挂在臂弯,微微弯腰的时候显得眉眼英挺。她犹豫一秒,无法拒绝这种示好,终于把手递过去。从弯腰、等待、搀扶,到接受,两人的动作不紧不慢,相处仿佛无间。但江子燕也并没有把手真正放入何绍礼掌间,虚压下他的手背借力站起来,再不留痕迹地抽开,动作跟着了火似的。
何绍礼收回手,神色如常。
片刻后,他忽地开口:“你自在点。”
江子燕怔住,随后回应温柔一笑:“我看起来很紧张?”
何绍礼笑了笑,把她引进屋里。在他背后,江子燕收起刻意讨好的笑容,握紧双手,皱眉跟着他往楼上走。
若说之前确实还有些懈怠qíng绪,她这会儿已经慢慢都收起来。现在的qíng形,是江子燕需要靠何绍礼来亲近自己的儿子,绝对不是何绍礼和何家需要她当一个母亲。背对她的年轻男人的态度偶有yīn晴不定,但总体的气度谦和,待人处事也十分温文尔雅,显然多有容让。
她一时觉得他这幅样子不是作伪,一时又觉得他多谋深算,总是惊疑不定,就怕出什么差池。现在又要面临他的家人,但除了拥有何智尧母亲的身份,自己没有任何武器。
江子燕心里微微一哂,见招拆招吧。上天送了失忆和多笑这两个礼物给她。
何家别墅的整体装修风格堂皇之极,极显富丽。她匆匆一瞥,楼梯拐角的huáng铜马头像扶手锃亮,螺丝钉都闪光,显然时时被擦拭。餐厅的桌面已经摆好餐具碗筷。饭菜没有铺张,五名成年人,不过六盘菜,餐布正中间靠近jīng美蜡烛台的位置,等着即将端出烤箱的羊排彩瓷锅。
何穆阳带着何智尧去洗手,董卿钗站在桌前推车旁正亲手盛汤,与坐着的何绍舒说家常闲话,见到来人眼睛纷纷望过来。
何绍礼摸摸鼻子,打完招呼后再多看了江子燕一眼。她醒悟过来,快步走去站到眉眼和何绍礼相似的中年妇人面前。有了方才教训,她率先开口叫人,几番寒暄后取出伴手礼。
今天何绍礼说要回他家,江子燕就很上道地去商场里挑了礼物,送董卿钗的是专业牌子的进口保温杯。这在美东是华人最爱买的物件之一,只是她自己向来不用,大冬天依旧面不改色喝冰水。至于送何绍舒的,则是全套孕妇护肤品,董卿钗微胖身材,戴着极浓绿的翡翠耳坠,烫着波làng的中分头,唇色略深,幸而没再纹那种中老年妇女间流行的细眉。她原本对儿子和那个女研究生的纠缠万分不满,但时间久了,反而是二老中先倒戈的。
也不全是因为江子燕的刻意讨好,大抵是其他细微之处。
江子燕出示礼物时,董卿钗正在盛汤,她没有贸然把礼物塞过去bī人亲手相接。董卿钗不喜外来之物接触家里坐垫和餐桌,江子燕也有些洁癖,只在展出礼物后就低调把袋子放到柜子旁边——无非是一些自觉微小行为,但董卿钗很难得的不怎么讨厌江子燕。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早该回来了。”因为先行就有着好感,她反而不像何家男人一样收敛qíng绪。董卿钗上下仔细打量江子燕,见整身清洁严谨,依旧是几年前那俏丽模样,笑着点头,“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好吗?我到纽约出了好几趟差,本想去看你,但……”
“老妈!说那么多gān什么。”旁边,何绍舒嗔怪地打断,随后再向江子燕眨眨眼。她怀着孕,没有站起来,一双晶光四she的大眼睛摄人心扉,额头明亮无破,堪称艳若桃李,无端让人呆住。
江子燕早猜到何家姐弟模样不差,何绍礼已经外貌郎朗,她却真没想到何绍舒的容颜比她弟弟还要出色。
据说,何绍舒便是她读研究生时认识的至jiāo,但此刻对自己的态度却生疏。这位“之jiāo好友”是否在住院期间看过自己呢?好像没有。江子燕这几年在国外,没有任何旧人主动联系。除了每月和何绍礼的邮件,宛如远行至一个孤岛。
这也毫无办法,人总要为过去买单。
她脸上很淡的笑容越发盛起来。
纷纷落座,晚饭开始。何家的家庭气氛很好,盛饭喝汤,碗筷轻微碰撞,彼此说着有的没的,长辈关怀慈爱,何绍礼和何绍舒有一句没一句回答,仿佛今晚真的只是起兴把江子燕叫过来吃顿饭,家常迎风宴,欢聚一堂。
江子燕在整片祥和中,琢磨何家人对她失忆的真正态度,时时刻刻提着心。但时间过得缓慢,她不由渐渐分神。何智尧挨着她旁边吃饭,胸前戴着个小兜嘴,啃糯玉米时腮帮子无声地鼓动。何绍舒处在怀孕中,胃口不佳,大部分时间都亲手照顾侄子。
她垂眸用余光看着,感到早上隐约体会的多余感又回来了。
墙上挂着没人看的电视流畅地播放国际新闻,说起纽约一家教堂遭到不明恐怖袭击。这曾经是江子燕三年来不间断前去的天主教教堂,她听到熟悉的街道名时抬起头。不巧何家人正讨论完一个话题,准备再重新关怀江子燕,正好把她出神的模样抓了个正好。
几秒钟内,何家人不约而同地都静了一静。
何智尧的五官一直是何绍礼的复刻版,小小人儿甚至连发旋都和爸爸相同。但比起年轻父亲做事利落的作风,何智尧做什么都慢了半拍。男孩岁数小,体型胖,这种慢条斯理在旁人看起来有种焦灼感。再加上他几乎从不主动说话,几乎白làng费了一张灵动面孔。
此刻,这种作风似乎找到最终源头。
江子燕专心盯着电视画面,手头动作也慢下来。仅仅是坐着,表qíng也不柔和,因为专注而向前倾斜身体,那剪影成为映照旁边又迟又钝的何智尧的镜子。一瞬间,孩子身上总难以找到原因的沉静感有了明显答案。母子间的气场过于奇妙,在她那般沉默坐镇下,何智尧身上的笨拙感被彻底冲淡。
她思绪随着新闻走了那么一走,回过神来就发现全桌的成年人都在盯着自己。江子燕不由怔住,下意识看向最熟悉的何绍礼想在他面孔上找到答案。何绍礼捏着筷子,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瞬间,江子燕感觉像是被吸住一样,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不见底的黑目中。她连微笑都忘了,习惯xing地挺直了背。
何绍礼缓慢地移开停在江子燕身上的目光,又再看了眼浑然不觉的何智尧。儿子保持着摇头晃脑的进食态度,啃完玉米后开始抓汤勺。小手一个不稳,差点把碗推倒了。
江子燕算是摸清了她儿子的一点脾xing,就是吃饭睡觉杀人,只怕也是不肯发出一点声响来。她随手帮他扶稳碗筷,慢了半拍才放开手。
这时,耳边听到何绍礼打破沉默:“姐夫今天怎么没回来?”
他的声音无端低哑,很是好听
何绍舒也拿来软布,仔细地帮何智尧擦嘴。她笑盈盈地接下去:“说起这个,我刚想起来,他嘱咐我让子燕有空去他院里再拍个片子。你是不是还没有想起来以前的事qíng,嗯?”
最后一句话是对江子燕说的。
纽约有八百万种死法,这说法放在全世界哪里都不差,有人跳下十八层楼后依旧活蹦乱跳,有人跳五米高就直接送命归西。
江子燕的记忆,始于病chuáng睁眼之后。连坐月子时候在苦夏,住在二楼望去总看到一盏高高的路灯寥落地立在花坛边上,白灼灯招来蚊虫都清晰记得。但跳楼之前的事qíng,就仿佛被热蜡封存到瓶子里的油,三年间丁点都漏不出来。
何绍舒的丈夫吴蜀,曾经是子燕的主治医生之一,今晚因为有突如其来的手术没有回来吃饭。但她国内的病史还留在那家医院,索xing继续找他医治。
江子燕轻声感谢,随着说到她的曾经,席间融洽的气氛冷却片刻。她唯有闭紧嘴巴,任何多余的话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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