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铭文不吭声,他那些下属围住了他们。可再快,哪能比得上明芝。但他也不信她做得出来,哪有女人舍得自己孩子,不过是吓唬他。
他们僵在那里,许久没有声音。楼梯上有人探出头,是小娅,她听到下面的动静觉得不对劲。
小娅的视线和明芝的对个正着,明芝突然笑了,掏出一块炸弹,“没有摔死奶娃子的心,别混这条道!”
她咬住顶端用力一扯,导火索冒着火花,嗤嗤作响。
小娅发出声尖叫,抱着儿子连滚带爬往后逃去。四周的人不由自主也退了几步。
“住手!”
等明芝捏熄导火索,祝铭文的脸已经涨成猪肝色。
她不慌不忙,“祝先生,您脸色不太好,小心别中风。孩子还小,哪能放得下。”
祝铭文苦笑了一下,是他看低了这个女人,“走吧。”
徐仲九推着祝铭文坐了后排,等把他捆紧,又把孩子绑在身上,风衣一遮,一时间外头的人看不清他怀中有个小婴儿。明芝开车,扯下长发换上衣服,再戴上帽子,瞧上去像个年青的司机。
他们风驰电掣开了出去,没多久后面追过来,但也不敢太紧。
祝铭文的车是有通行证的,各处关卡都没起疑心。等靠近码头,他心里一松,只要他们下了车,他就可以挣扎着大叫,还来得及拦住人。然而过了岗哨,徐仲九便掏出两颗白色药片往他嘴里塞去。
几分钟后,祝铭文脑里仍有些意识,手脚却开始发软。他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说,“放我走。”徐仲九拍拍他的脸,“晚了。”
十几分钟后,码头上一条小火轮缓缓离了岸。
宝生把祝铭文捆成粽子,扔在船的驾驶舱。徐仲九来不及管他们,赶紧扶着明芝躺下,喂了她半杯热水,又把女儿放到她身边,目光中带了一丝央求。他知道明芝累得不行,但孩子受了好大的恐吓,得吃点热热的母rǔ压惊。
早产儿被徐仲九捂了一路,脸色不比明芝好看多少,泛着一面孔的huáng气,这会得到舒展的空间,立马嘴一咧,哭唧唧地皱成一团小包子样。
明芝不动,徐仲九只好给孩子喂了口温水,抱在怀里不停柔声抚慰,“妈是吓别人,不是真的不管你。”他憋了一包火,商量时说好的只是吓唬,明芝却动了真格,万一……他想万一没来得及灭掉导火索,他这人到中年才有的孩子怎么办。
明芝连提起小指的力气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像放空了的气球,软绵绵地瘫成了一片。
开头她还听到孩子和徐仲九的动静,似乎孩子又拉了,他将就着收拾。然后孩子嚎得跟什么似的,徐仲九泡了一点代rǔ粉,一点一点喂她吃。她想叫他别出声音,但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慢慢的,意识也陷入空白。
舱房静悄悄的。
小火轮在河道上开得飞快,但并没用。过了一个多小时,船老板指给宝生看,后头有船追上来了,比他们的船新,比他们的船好。船头上满是祝铭文那些手下,张牙舞爪。
宝生下到船舱,明芝已经睡着,但睡眠中的她反而真实地bào露了身体上的痛苦。
这些事不该让一个刚生产过的人来做,她需要休息。宝生转身就走,徐仲九抱着孩子跟了上去。小火轮是沈凤书派的人安排的,两个人,也有枪,但如果在河道上大打起来,他们也没办法逃脱日本人的包围。按照计划,原打算到野渡换船,最后换火车南下。但恐怕没到那里,就要被追上了。
徐仲九很冷静地踢了祝铭文一脚,后者哼了两声没动弹。
他说,“既然他们要人,就扔给他们。”
宝生不服气,“恐怕他们还会追上来。”
徐仲九看着他,“那怎么办?炸药有,炸翻一条船都行,可谁去?”怀里的孩子嘴一瘪,又发出哭唧唧的动静。徐仲九把她贴在自己心口,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谁都想活着,走到哪里是哪里吧,落到他们手上是死,但好歹多活一会是一会。”他也不看宝生的神色,小声哄着孩子回舱房。
后头起了争执。
过了一会船老板下来叫徐仲九,一把把他拉到舱外,急匆匆地说,“小吴老板拎着人下了小划子,他带走了炸药,要和后面的船同归于尽。”
徐仲九张着嘴,把孩子放在明芝身边,赶紧和船老板上了船板,然而宝生并没听他们的劝说。他趴在小划子里,摆开阻挡追兵的架势,头也不回地吼道,“走!”
小火轮在河面上越行越远,抛下了杂乱的枪声,以及最后的爆炸。
徐仲九把唇贴在女儿的额头,新生儿还是娇嫩的一团,除了吃就是睡,也无法和她的父亲沟通,尽管他正在念念叨叨,“你妈应该不会生我们的气吧?难讲,她那个脾气。”
河水并不湍急,但小火轮终究比摇橹来得快,傍晚时分靠了岸。沈凤书派来的另一些人,无声无息上了小火轮。两下里jiāo换后,小火轮突突地继续前进,消失在暮色里。
第一百三十七章
徐仲九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明芝说宝生的事,她发起了高烧,偶尔清醒也就是几分钟,那点宝贵的时间不舍得làng费在不相gān的人身上。他让他们的宝贝女儿晨晨对着她咿咿呀呀,他见到孩子的第一眼,窗上染满晨光,所以自作主张帮孩子取了这个小名。大部分时候,明芝昏睡得人事不知,他把孩子绑在胸前忙进忙出服侍她,喂水吃药擦身洗衣。
明芝健康恶化,徐仲九当机立断弃船改陆路去了衢州,那边山脉连绵,凭地形顶住了日本人的推进,最后他们一行数人在山下找了个村庄住下来。但因此错过和陆芹的会合,徐仲九管不了那么多,乱世中能挣下自己的命已是运气。别说陆芹抛弃、出卖过明芝,就算她是徐仲九的亲妈,他拖着一个病人一个婴儿,也没办法脱身去找人。
大概从父母那里遗传到的好基因,靠着代rǔ粉和米汤,晨晨居然长成活泼泼的小婴儿。她虽然瘦小,但很会察颜观色,在徐仲九闲下来的时候学会了哼哼唧唧撒娇,逗得他劲头十足。村里有刚生过孩子的妇女,但徐仲九见人之后打消了找奶娘的念头,那种粗陋的村妇怎么配给他家晨晨喂奶。晨晨结合了他和明芝的优点,长得像他,但笑起来又有小女娃娃的秀气。她是个省心的孩子,除非饿了或者拉了,否则总是笑模笑样不爱哭。
“和你妈一样乖。”徐仲九夸她。
溪水穿过每家每户门口,天气好的时候徐仲九把榻搬到屋檐下,让明芝可以听到流水和飞鸟的声音,他蹲在水边择菜洗菜,晨晨趴在他背上,安静地玩着口水泡泡。好几次村里的大夫说明芝不行了,但徐仲九始终相信她能挺过去,她吃过许多苦,终于到了现在,怎么舍得扔下他和女儿。
过了白露早晚就凉了,明芝慢慢可以吃半流食。徐仲九早上炖一小碗蛋,一勺勺喂给她。晨晨在旁边看得发急,挥动小手也想尝。徐仲九挖一点点给她含在嘴里,“尝尝味道吧,你还不能吃。”村人见他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婴儿,传授了不少育儿经,要等孩子满六个月才可以加jī蛋之类的辅食,而且得先从煮熟的蛋huáng开始。
小婴儿的肠胃经不起带咸味的食物,等徐仲九收晾着的衣服时,晨晨开了一泡臭气冲天的大。等他再进来,晨晨拽着自己的尿片,手脚舞动正在试图逃离明芝胳膊的圈禁,她出的货从裤fèng里漏到了chuáng上,连明芝身上也沾着点。
徐仲九吃了明芝好大几个白眼,忍住笑打好温水,先把心肝宝贝洗了放在摇篮里,帮明芝也洗了个澡,换上gān净的被褥,再把她抱回chuáng上。明芝心里都明白,可就是没力气,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顺势低下头,和她额头靠着额头。
“噗-”晨晨放了又响又臭一个屁,接着噗噗有声,徐仲九知道她这是又拉了,气得直想笑,“没完没了了啊你!”但把孩子弄清慡之后,他看着她的小模样,黑亮的小眼睛,菱角般的小嘴巴,突然心又软了,“是爹不好,不该给你乱吃东西。”
晨晨拉了两天肚子,立马蔫巴成了老老实实的病娃,娇弱地抓住她爸的一根指头。她那个爸,见她没jīng神还用手指来逗她。
徐仲九抱着孩子,满怀焦虑,以往晨晨是很喜欢玩他手指的,一边玩一边还会发出傻乎乎的笑声。娃一病,他也失去了jīng神头,贴着明芝半躺在chuáng上思索,得去香港,哪怕去重庆也好,这地方没有好好的医生,看病快还是得西医。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能灌苦药汤。靠着沈凤书派来的人,他现在不缺钱也有人手,只是不敢随便搬动明芝,大夫说妇人生育后得的病得躺着才养得好,被胎儿顶得移了位的五脏六腑需要时间回到原处。
明芝伸出一条胳膊,抱住他的腰,徐仲九摸摸她的额头,微微的一点烧,大夫说那是病后余热未清,需要静心调养。他对自己来了气,硬缠着老婆要孩子,却害了老婆孩子。像他这样的人,原不该有牵挂。
“宝生呢?”明芝低声问。
徐仲九提起小心,“祝铭文的人追来,他留下拖住他们了。”
明芝不吭气,好半天又问,“祝铭文死了吗?”
“大概是死了。”
明芝没声音,他以为她睡着了,看过去发现她睁着眼,是怔忡的模样。他小心地把晨晨放在臂弯里,用另一只手搂住明芝,“怎么了,难过?”
明芝摇了摇头,“我们这种人,注定不得好死。”
徐仲九亲亲她额头,“后悔了?”
“没有。”正常的人生该是什么样?像初芝,像友芝?她们有她们的人生,明芝觉得自己的也不错,活了二十多年,真正像人的也就后来几年。
徐仲九看着她的眼里渐渐有了光芒,她的睫毛颤动,她开了口,“我们得走。”
“去哪?”
明芝闭上眼,“外头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安徽、江西、湖北都在打仗。
“去香港。”明芝说。想了一想,她肯定地说,“先去香港。”
既然下了决心,徐仲九和沈凤书的人商量出了个计划。穿过陆上战线,目前看起来不太可能,倒是从海上走说不定还行,虽然风险也大,但有钱能借洋人的风,总能找到一条挂着英美旗子的轮船。
徐仲九把晨晨绑在背后收拾随身物品。晨晨生完一场病,对他的依赖大了许多,非要呆在有父亲体温的地方,否则哼哼唧唧哭得可怜。他把子弹带细心地围在腰上,两把柯尔特cha在衣襟下。他的手近来做了许多家务,粗糙不少,在旧伤疤上多了皲裂,但无论如何作为壮年,有过去的底子在,他不会被人轻易打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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