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表少爷来了,请你去老爷那里。”小月在门外说。
明芝腾地站起来,带翻了杯子,残余的水淌出来。她手忙脚乱拿手帕去抹,听到外头小月在催,“二小姐你快点,太太这阵子火气大得很。”
季家出走了一个女儿,这件事万一漏出去,将对季祖萌做校董的中西女子学堂产生沉重的打击。本地原有一批乡绅反对西学,尤其反对女子读书,岂有不抓住此次机会攻击女子学堂的道理。为人父母者最怕儿女误入歧途,只要知道季祖萌连自己的女儿都约束不住,怎么还敢把孩子送到学堂。
所以尽管友芝出走已有数日,但除了季祖萌夫妇外,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而季太太憋着所有qíng绪,心力憔悴之余难以维持以往的宽和。
明芝胡乱收拾一番,连忙去父亲那。一路走,她一路猜测沈凤书的来意。到了唯愿楼外,恰好初芝往这边来,明芝站定,“大姐。”
初芝看也不看她,“进来。”
明芝低头跟着。
唯愿楼的厅里灯火通明,下人们避远了,只有季祖萌夫妇和沈凤书主客分坐。初芝进去,一一打过招呼,才沉着脸指向明芝,“把你知道的说给我们听。”
明芝心里一跳。
初芝仔细观察明芝的脸色,七分事实三分推测合在一起有了十分准,冷笑着开了口,“你不说也行,我都知道。三妹不愿意嫁给蒋七,蒋七也不愿意娶三妹,你怂恿三妹离家出走。现在你说,她到底跑哪去了?你不要想赖,没证据我也不会问你。”
明芝垂头看着地上。
“今天下午你见的谁!蒋七到松江跟你说了什么!你以为你不说他不说就没人知道!”初芝眼里迸出火,她最讨厌明芝的蔫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季家怎么她了,扮可怜求同qíng。不说别人,大表哥被她迷惑之后还有一个不懂事的蒋七。
明芝开了口,“友芝出走前写了一封信给我,托蒋七带给我。今天下午蒋七找过我,说没有友芝的消息,他很着急。”
“信呢?”
“烧了。”
“说什么了?”初芝问道,又冷笑道,“问你你也不会讲真话。你要是有一分心,就不会瞒着爹爹姆妈。要不是今天我拆穿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今天知道后我想告诉父亲,请他派人去找。”
“说得好听,你回来多久了?要想告诉爹爹,你回来就说了,哪会等到我们请你过来。”初芝已经从蒋家二小姐那知道不少,“你还要不要脸?别以为赶掉三妹你有机会跟蒋七走,我们季家容不得你败坏门风。”初芝冷然看向明芝,“爹爹,姆妈,可能你们不知道,上次我们去浙江,她叫蒋家的小七替她打抱不平。”
“我没有。”
“小七回家后,居然跟蒋家伯父伯母说要娶她,免得我们把她胡乱嫁人!”
“那是他的事。”
“蒋家伯母知道她哪里比得上三妹一个指头,所以替小七来求三妹。”
“跟我有什么关系。”
“蒋家伯母不好意思说小七昏了头,蒋家二姐都告诉我了。”
“我没有。”
“要不是三妹出走,我们还被她蒙在鼓里。爹爹姆妈,我们养了一条毒蛇在家里。”
“你胡说!”明芝向前踏出一步,“他找我说话,我已经躲着他还不够?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老老实实接受你们的安排,你们叫我识相我就识相,我什么也不跟你们争,我读书一般画画一般绣花一般,不懂音乐不会下棋,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已经样样听你们的,你们叫我嫁人我就……”
“狡辩。”季祖萌一记清脆的耳光让明芝的话声嘎然而止,“友芝去了哪里?”
“北平。”明芝听见自己若无其事的声音,好像刚才那一记不是打在她脸上,“其他我全不知道。”
季祖萌审视地看着她。事实上,明芝感觉到了来自季太太和沈凤书的同样xing质的目光。
他不信她。明芝想。但也只是想,没有其他感触,如果连亲生父亲都怀疑她,为什么别人不可以。
“回房呆着,好好想想,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怨气。”既然已经知道友芝的初步下落,季祖萌不愿把时间làng费在训女上。
明芝退出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看向沈凤书,他正在听初芝说话,没有注意到她。
从忐忑不安的蒋七那得到友芝原定的去向后,沈凤书用他的人脉开展了北上沿线的搜寻工作,但一无所获。如同水滴溶入河流一样,友芝无声无息消失在人海中。
这些明芝都不知道,她处于隐形的禁闭中,最远只能去到自家的花园。季太太已经给佣人们发了话,二小姐将嫁,需要留在家里修身养xing。连饭都是小月负责送到房里,明芝和外界的联系只剩下报纸。她知道季祖萌拿出一块地,联合商界大佬们开了家印染厂,专门招收外来的灾民;她也知道沈凤书拿出家产从美国进口了一批粮食,缓解了梅城粮市的紧张。
都是大好人。
明芝缓缓折好报纸,夜色已深,小月早就睡了。四下里寂寥无声,她也该好好休息,不然到出嫁那日新娘子jīng神不振是要被人说三道四的。
窗户被轻轻磕了下,她转过头,静静看着徐仲九越窗而入。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好久没见,别来无恙乎?”
明芝来不及跟他说话,先到窗边察看。
徐仲九大大咧咧,往她的椅子上一坐,“别怕,我虽然喝了点酒,但肯定没被人发现,这本事我还是有的。”
明芝闻到他的酒气,“上次我说的话你不记得了?快走,不然我叫人了。”
徐仲九身子一斜,明芝以为他要从椅子上摔下来,谁知徐仲九手一伸,一把把她揽入怀里,腿一蹬抱着她又坐回椅子,“叫啊,我们一起沉鱼塘,huáng泉路上结个伴。”
明芝挣不脱,急道,“你不要你的前途了?”
徐仲九慷慨地说,“为了你,不要了。”他嘿嘿一笑,“你的事,我都知道了,所以特意来安慰你。”没等说完,明芝低下头往他胳膊上就是狠狠一口。她动了真格,唇齿间尝到了血腥味,他急急呼气,却没有叫疼。
“可怜。”等明芝松开他的胳膊,徐仲九一本正经地说,“你被沈凤书伤透心,只好到我这找补。”明芝只当没听见,漠然以对,然而这个人的嘴开后就不肯闭,“他倒是个好人,可惜不肯只对你好。”他指指心口,“在他心里家国天下事事重要,对你也不错也舍得,但比起旁人,你终究属于可以放一放的。”
“那你呢?你又把我当什么?”冷不防明芝反问他。
徐仲九认真地想了想,居然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明芝啼笑皆非,“你醉了。”
徐仲九摇头,“我是来借钱的,没借到不能走。”
明芝“……”
徐仲九一把握住她的手,“借给我,我会还给你,连本带息一分不欠。”
明芝觉得好笑,“我为什么要答应?”她不就是为了钱么,这么辛苦得来的钱怎么能轻易给出去。
徐仲九伸指触触她的脸,“你gān吗哭?”
明芝勃然,“关你屁事!”她抓起他的手,狠狠的又是一口。徐仲九吃不住痛,另一只手也是一松,明芝跳下来,翻出首饰盒找出契证,装在大信封中,“给,拿去。”
徐仲九要拿,她往回一缩,“你发个誓。”
“发誓?”徐仲九侧头想了想,举手正色道,“我徐仲九发誓此生心里只有季明芝一人,必将连本带利还给她,若违此誓,教我被乱枪打死。”
这个誓言发得乱七八糟,但明芝任他取走信封。她做了个开枪的手势,轻声道,“不用乱枪,我自己会讨还。”
第三十九章
徐仲九准备一年多,找了两个仓库囤满陈谷,偏巧今年大水,粮价猛升。虽然淹了他的一个仓库,但另一个仓库的存货足够发财。徐仲九做梦也要笑醒,不但把所有积蓄压上,更借钱又进了一批。谁知沈凤书剑走偏锋,竟直接从美国进口粮食。不管到的东西是好是坏,对老百姓来说没那么多讲究,能吃饱就好,市面上粮价一落千丈。
存货不值钱了,但欠的债利滚利,还不出可是要命的事。徐仲九越想越愁,才把主意打到明芝身上,装疯卖傻开口借钱。明芝慷慨解囊,他感动之余生了花花念头,找到机会晚上又溜去了她那。
秋虫低鸣,他远远瞧见明芝倚在窗口不知在想什么,背后光线黯淡。
于是徐仲九难得地爱怜满胸,并且自责起来,如果不是他煽风点火,初芝的怒意不会那么大,竟不惜当面和明芝撕破脸。要知道初芝已经维持多年的大姐形象,几乎连她自己都已经相信季家对明芝一视同仁。这次的刺激足够大,才让她突然又意识到明芝不是亲生的姐妹,而是父亲曾经三心两意的铁证,伤害母亲的外来者。
徐仲九无用的同qíng只维持了数秒。他迅速想到,要怪也得怪蒋家和沈家两边的告密者,没有她们的言之凿凿,初芝就算怀疑明芝也没有证据,她们才是害明芝的“凶手”,所以明芝大可以去怨恨她们。至于蒋七,徐仲九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qíng敌,明芝这丫头现实得很,绝不会看上蒋七。毛头小子,自己还要靠家里给学费和生活费,怎么负担得起别人。
明芝退了回去,灯光一暗,大概是要睡了。徐仲九助跑,脚在墙上借力、手一探,消无声息挂上二楼的窗台。然后他双脚再次一蹬,整个人翻了进去,落进一个袋子里。
对,他穿过窗户之后直接钻进了一个大麻袋,身上还重重地挨了几下。
昏头转向之际,总算徐仲九留着一丝清明,知道自己才是擅自闯入者,没有大声呼救。
明芝也没料到陷阱如此有用,高兴之余连忙拿出麻绳,把徐仲九结结实实捆成大闸蟹。她什么都想透了,空有言语上的威胁,决不能收拢任何一个人,只有让别人看到厉害才会知道敬畏。她想要别人的尊敬,就要拿出相应的手段。
自投罗网的两脚láng在麻袋里挣扎,呜咽,“明芝,是你吗?”
明芝朝他踹了一脚,冷静地说,“是我。”
徐仲九静了下来,又说,“放了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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