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冷笑后,徐仲九也不见了踪影,她面前只有一堵墙。
越过它!
喊打喊杀的追兵来了,她拔腿就跑,到墙根时借跑动的冲劲腾的上了墙。
梦戛然而止。
黑暗迅速倒退,明芝睁开眼,眼前仍是黑暗。
窗帘都拉上了,房里温暖而静谧,盯久了能认出家具的轮廓。不知何时外头下起雨,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也有无聊的人,在这样的雨夜居然有兴致放pào仗,两声过后停一会又来,吵醒已经入梦的人,明芝也是被吵醒的之一。
她带着睡意,慢腾腾地回味刚才的梦,然后对自己冷冷一笑。
做都做了,还怕见人?
嘲讽、心酸、苦涩、……一样样jiāo织在一起,这种滋味并不好受。但明芝不担心,在她从牢狱逃出来养伤的时间里,已经学懂一件事,就是无论有多难过、甚至痛苦到绝望,只消静静地等待,那些让人恨不得死掉算了的想法都会过去,剩下的只有:要活。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死还不容易吗,福生只是生了个病,随随便便就死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也说不上比别人更有资格活。她季明芝既然没死,那么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都是为了现在以及将来做的准备。不经历那些,怎么知道她竟然可以做到靠自己。
明芝静悄悄盘算一番,天擦亮的时候仍没睡着。不过她不担心,关起门来小楼是她的小天下,不要说迟起,哪怕在chuáng上赖一天都是她的自由。
当然明芝没睡懒觉,起来的时间和往常差不多。和平时一样,早锻炼后吃早餐,吃过早餐,她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现在除了养自己外还要负担三个人,多学一点是一点。
顾国桓拎了只大蛋糕上了门。
他自作主张买了许多过年用的东西,水仙、年画、青橄榄之类的,还给娘姨和宝生娘、宝生提前发了红包,叫她们务必尽心服侍明芝。
娘姨在大城市见过世面,早就和乡下的男人分了手,独自在外过了好几年,这一年照旧不回老家。宝生娘和宝生更不必说,但凡对老家还有眷恋,就不会离乡背井。加上明芝,这四人早就打算过一个清清净净的年,用不着顾国桓关照,另外三个也不敢忽视主人。
在明芝的眼神示意下,娘姨她们满口应承,毫不客气地收下红包。
顾国桓自以为做了一件男人应该做的事,喜滋滋凑到明芝跟前,“有学问!是学校的功课吗?”
明芝手上拿着一本《国富论》,看得睡意盎然。托在商科学校短暂学习的福,她看账不成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就很力不从心。可以说每个字都认识,凑成一句话马马虎虎也明白,但大团的文字则是云彩一般飘过,还没等挥一挥衣袖,已经消逝得不留一丝余痕。
对顾国桓的谬赞,明芝不置可否,反正他自己叽叽喳喳会接下去。
顾先生的gān儿子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准备给老头子拜年,从明天起顾国桓也要守在家中接待客人。他撇着嘴把这一qíng况向明芝通报,突发奇想,“你要不要来拜年?我爹会给很大的红包!”
明芝没有跟一大帮臭男人挤在一屋的爱好,刚要摇头谢绝他的邀请,想起两个人,罗昌海和徐仲九。
徐仲九告诫过她暂时不能动罗昌海,但是!他已经离开她,凭什么她还要听他的话。
不过,顾先生的话,目前还不能不听。
明芝亮了一下的眼神又黯了。
顾国桓不知道明芝的想法,犹自兴致勃勃地介绍,“已经叫好班子,连唱三天大戏,家里是流水席,来了就能吃。你跟我爹道声好,就有钱入账,合算极了。”他自以为贴心,“你不是想做投资?我爹人头广,随便帮你说一声就行。”
明芝知道,顾先生在黑门生意中捞足本钱,近几年已经转了方向,座上客中甚多名流。可说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中都有jiāoqíng,谁都要给他三分面子。
她笑了一笑,“那倒不必。多谢你的美意,不过我不适合出席人多的场合。”
“为什么?”顾国桓说完就想到了,自然是认识明芝的人越多,她越不适合做一些隐秘的事。他一时冲动,伸手去抓她的手,“要不你嫁给我?家里不会短你开销。”
明芝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站起来走到窗边,回头对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嫁人了,这里是徐宅。”
顾国桓惊讶地看着她,“密斯陆,没想到你思想如此陈旧,如今是自由社会,男女都可以寻找更适合的爱人。”
明芝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我知道,我很享受这个自由。”
第七十一章
顾先生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明芝开口,让阿荣送来支票一张,把她和gān儿子们一视同仁。
明芝问到人人皆有,连顾府看大门的王伯都得了一份红包,差别只在金额大小。这礼却之不恭,她便老实不客气收了下来。
横财独享无趣,当天明芝叫上宝生娘俩和娘姨,打算带他们三个去礼查饭店开洋荤。宝生人小鬼大,但仍是个孩子,闻言腾空翻了个跟斗,打掉花瓶一只,弄了个“碎碎平安”,在宝生娘的大骂中躲到墙脚。
见明芝看他,他笑嘻嘻探出头吐了吐舌头,转身跑掉了。
明芝握着书神思昏昏半日。太阳西斜,宝生搬了张板凳守在她脚边,宝生娘换了几身衣服,连向来淡定的娘姨也频频走动。见时间已经差不多,明芝丢下书,也懒得更衣,披了件大衣就出门。
礼查饭店在huáng浦江和苏州河的jiāo汇处,天冷了,水面船只不多,路上行人也少。
隔开还老远的距离,坐在前面的宝生眼尖,已经看到它家建筑的尖顶,欢欢喜喜地嚷,“到了!到了!”明芝若无其事地把视线从灰蒙蒙的江面上移到前方,一边对过去的自己在心里嗤笑一声,当时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礼查饭店有电梯可以直上五楼,但宝生娘她们贪看西洋景,宁可一层层走上去。宝生撒腿跑在前面,宝生娘走在明芝后面,跟娘姨窃窃私语。她俩平时难免小有摩擦,但在金碧辉煌的饭店里,在及时jiāo流观感的同时,不由自主生出了知己之感:难怪有钱人喜欢朝外跑,这里比大世界还要好玩。
首先,这里温暖得如同人间四五月,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单薄,袒肩露背的女子更不在少数。要不是从拱形窗能看到外面,真的要以为自己弄错了时令。其次,各种洋鬼子都有,西洋的,东洋的,金发碧眼的,和服细步的,都有。
宝生娘靠双手养活自己和儿子,向来以见过世面而自诩,但进来后还是露了怯。墙上的大玻璃镜照着她的乡巴佬样,棉袄太新,花样太村,走起路来窝着脖子,头也不敢抬,眼睛也不知道看哪才好。她悄悄瞄了眼娘姨,后者也不比她好多少,双唇抿得紧紧的,笑起来gān巴巴的带着局促。
毕竟服侍人的,摆不上台面,宝生娘晓得自家的斤两。再看明芝,后者行走间十分坦然,仿佛对这花花世界司空见惯,虽然她穿的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蓝布夹袄。
到底是小姐,宝生娘想。明芝从没跟她们说过自身的来历,但宝生娘猜得出,她一定出自大户人家,没办法,举手投足不一样。
小孩子天生就懂什么是好,宝生、福生绕在明芝身边时那个乖巧样……
她看向自己仅剩的儿子,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撞在对面走来的先生身上。
唉呀呀小赤佬,活像碰上好日子的狗,不惹是生非不痛快。宝生娘加快步伐,想抢在对方发火前赔礼道歉。
然而那人愣在那里,还是他身边的小姐们脱口而出叫道,“明芝-”
大表哥,沈家的六小姐、八小姐,还有初芝。他们衣冠楚楚,大表哥是浅灰色的西装,六小姐和八小姐一个是杏色旗袍,另一个是水红色的,一色的高跟皮鞋。初芝不同,她穿着条西洋裙子,裙摆蓬蓬松松,显得腰是极纤细的一把。
叫她的人是八小姐。
明芝的视线从他们身上轻轻滑过,停在刚走来的那个人那里-徐仲九。
她对他们一点头,“新年好。”
脚下不停,不快也不慢,她从他们身侧走过。
宝生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既然对方没有为难宝生的意思,赶紧走是上策。她拉着宝生的胳膊,等走过才小声骂了他几句,无非是再顽皮的话,新年里不准出门。
娘姨经过徐仲九时,微微行了个礼,小声叫道,“先生。”她现在从明芝手上拿家用开销,日子是一样的过,还比从前做的活少了些,没什么不好。所以一声招呼之后,娘姨低头匆匆跟上明芝。
礼查饭店在五层的大厅有乐队现场演出,还有舞池,客人饭余下池一舞的也有。
明芝随手塞给侍应生一张钞票,“清净点的。”
侍应生知道来了阔客,低头哈腰把她们领到一处隔开的雅间。那处视线很好,既可以吃饭,又不耽搁欣赏外头的演出。明芝看了一眼菜单,叫侍应生选贵的套餐上。
侍应生看出除她之外另三个不是懂得吃西餐的人,便自作主张拟了菜单,算是中西合璧。主菜是腓力牛排,头盆芦笋、火腿,汤是奶油jī丝鲍鱼鸽蛋汤,鱼盆是白汁鲑鱼,甜品是香糙布丁,给宝生单独一份冰淇淋,明芝她们三位女士喝红茶。
明芝又点一瓶香槟。见侍应生刀刀叉叉的开始摆放,她摆手示意拿下去,“不用这些,每人一付碗筷。”
侍应生拿了大额小费,哪怕明芝说日头是西边出来的都没问题,何况只是不用刀叉这种小事,随即应了声,转头送上四套碗筷,牛排更是切成小块才送上来。
宝生娘笑道,“我刚才还想,我这土包子不会用西洋人的家伙吃饭,别给人笑话了去。笑我也罢了,谁教我是真土,只是连累太太。”
明芝喝了点汤,把自己那份菜都递给宝生,慢条斯理喝香槟。听宝生娘这么说,她笑了笑没答话。倒是宝生从菜肴中抬起头反驳道,“花了钱,怎么吃是我们的事,管人家怎么看。”
当明芝面,宝生娘不好大声骂儿子,免得扫了她的兴,只能瞪他一眼,“吃吧。”
这时乐队成员已经到齐,各自举起乐器,开场来了首qíng歌。
明芝随着音乐轻声哼了两句,“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的心也碎,……我的肠已断,我就只能去闯祸。”她面色平淡,非喜非悲。宝生娘和娘姨jiāo换了一个眼神,虽然感觉徐仲九竟不回家,很是不妙,但这当口也不便对女主人耳提面命自己的看家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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