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默然无语,突然有一种为父者看着勤奋过度的女儿的感觉。他举起拳头堵在唇上轻咳一声,“我去餐车看看。”
餐车装饰华丽,有个jīng光锃亮的吧台,徐仲九点了杯咖啡,把刚才和明芝的讨论在心里重过一遍。军阀住在使馆区的大饭店,当年正是日本负责值年,对军阀的保护自然不在话下。而军阀出身北洋,多年来捞取民脂民膏不计其数,如今又拿了东洋人大笔钱财,他自己也知道所作所为很容易去死一死,所以雇着一帮青年护卫,出入十分小心。
眼下qíng况不明,只能到时见机行事,好在他和明芝有财有貌,混进饭店不成问题。而且身手都不错,配合又默契,这事虽然难办,但也不是办不成。
这样一想,徐仲九安然享受此刻的安逸。明芝过来时,他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大嚼牛排。
见到她,他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极有绅士风度地站起来,请她在对面坐下,又招手叫餐车上的服务生拿了份餐牌来,“先来点面包垫垫饥?”
明芝随便要了些吃的,也点了杯酒。她拿起杯子,大大喝了一口,目不转睛看着他。
徐仲九一笑,切了一小块ròu送到她嘴边,“试试,味道还不错。”
明芝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对着徐仲九的眼神犹豫了数秒,终是摇了摇头,“不了。”徐仲九也不生气,收回自己吃,“不能和德大的比,不过出门在外能吃上这个已经很不错。”前两次坐火车,他俩不是你防我就是我防你,别说坐下来好好吃顿饭,连必要的上厕所之类都恨不得用最短的时间解决。
“你我早该如此,多好。”徐仲九下了个结论。明芝不置可否抬眼看向窗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见到他时过于松懈,过后才想起来,明芝猜是徐仲九搞的鬼,不然别人怎么会想到用她。
“上车前二十分钟。”徐仲九答得很痛快,“不过事前我已猜到是你。俗话说qiáng龙不压地头蛇,如今那边的地头蛇大多被钱财收买了去。这边呢,有点身份的不愿冒险,一般的人我们也看不上眼,既然问到顾先生,他手头能用的只有你。而且你是女人,别人不会防你。”
明芝嘴角勾了勾,没什么笑意地说,“多谢你们看得上。”
徐仲九意识到言语有误,眉眼含笑,“我错了,是我们,你和我。”
明芝回过脸,“你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用餐的人不多,他俩说话声压得又低,在外人看来是一对qíng侣的喁喁私语,谁想得到璧人聊的却是这些,“我看你是官迷心窍。”
徐仲九嘘了一声,用食指抵在她唇上,“你不也是,钻在钱眼里。我给你的那些还不够?”
“那些本来是我的。”
“对,可你给了我,就是我的。”
“那是借给你,什么时候说给你?”
“你都做好收不回的准备,不等于是给我。”徐仲九笑得很可恶,“别说那些,连你的人都是我的。”
明芝不甘示弱,“你-一个肯做上门女婿的人,连姓都要跟我,谁是谁的还不一定。”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压着对方说话,却在服务生走过来前同时收声,不动声色各自吃喝。等服务生一走远,他俩又同时出声,“你是我的。”
两个声音叠在一起,格外带着股咬牙切齿的劲儿。
他俩一愣,不觉笑了。
“你啊-”徐仲九叹道,“嘴上不说,心里憋劲,傻不傻?谁会在乎?累的不是你自己?”
被他这么一叹,明芝倒也莫名有两分感慨,“你不懂。”她顿了顿,“这样我心里舒坦。”苦是苦一点,但她真是受够了样样听人摆布的日子。
“我懂。”
要说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明白她的心境,恐怕就是他了。
然而明芝并没接受他的好意。她淡然戳穿他,“你一时说要跟我做生死知己,不谈儿女之qíng、不论婚嫁,一时又说些甜言蜜语,不过想把我拴在你的西装裤腿下,不离不弃,替你看好了钱,帮你做成了事。”
徐仲九呵呵一笑,“你也可以这样对我,我会乐在其中。”
明芝看他一眼,“嗯,知道了。”后面的三个字被她说得铮铮作响。
不管真qíng假意,两人说说笑笑,气氛倒是前所未有的融洽。到了晚上该休息的时候,明芝把被子把身上一扯,背对着徐仲九,自顾自睡了。她曾经照顾他那么久,不是亲人也像亲人,在他面前无扭捏可作。
徐仲九在自己铺位上慢吞吞躺下,突然低呼一声。
明芝腾地坐起,丝毫不像睡着的样子。徐仲九一笑,“没事,我刚想到一件事忘了做。”
胡扯,分明是故意逗她。明芝心知肚明,懒得跟他打嘴仗,复又睡下。
谁知徐仲九在她身侧坐下,凑在她耳上小声说,“还生我的气?说那些只是想逗你,你嘴上不说心里生闷气的样子特别招人爱。”
明芝一动不动。
他扶着她的肩,凑上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又轻声道,“我知道你现在不需要我了,不过我总是在的。”
他站起来要走,明芝仍是背对着他,却是开了口,“你放心。”至于放心什么,她没说。
徐仲九站了一会,见她不肯再说,便回到自己铺位,一时又想起来,“你喝不喝水?”
“快睡。”明芝低喝,却是带了几分嗔怒,“哪有那么多话。”
“好好。”徐仲九一笑,终于老老实实睡了。
第七十七章
傍晚时分,两人住进饭店。
明芝扮作来中国游历的日本人,她虽然做了些修饰,但看上去仍是个俊俏的少年。而徐仲九则装成会社的中国职员,受社长委托来做向导的。他俩衣着时髦,相貌出众,难免引起旁人注目,不过见两人出手阔绰,又以英语jiāo谈,间夹日语,茶房不敢怠慢,殷殷勤勤地招呼周到。
等进了房,明芝走到窗边看外头景色。对面是一家日本银行,再望出去,尽是尖顶的西式洋房,她不由生出感慨,这可是曾掀起风làng的东jiāo民巷。
明芝在学校时沉默寡言,从来也不是有主张有行动的那批,对国事毫无见解。然而再怎么淡漠,一想到要做的事,她莫名地紧张之外更有几分兴奋,头脑间竟有些嗡嗡作响,扶在窗棂上的双手紧紧缩成拳头。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她回头看向徐仲九,后者坐在桌边,握着杯子慢慢地喝着热茶。他浓密的睫毛垂着,脸上是个无悲无喜的表qíng,让人看不出端倪。可他的另一只手,不紧不慢轻叩大腿。
明芝看了一会,觉得自己看出了一点他的心思-他也是同样的心qíng。她早知道,就算他已经修成老jian巨滑的外壳,内里终究还是留着青年热血的部分。来的路上,他俩彼此试探得也差不多了,明芝算明白了他的想法,虽然已经认定对方,可要做的事那么多,谁知道哪天会不会不知不觉死在外头,若是敲定关系,岂不多了层牵肠挂肚。
要知道,温柔乡是英雄冢。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能心有旁骛。不过明芝不急,他有他的方向,她也有她的,不管谁先到达,总是等着对方的。
明芝沉下心,过去倒了一杯热茶给自己。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她道,“既然来了,总归找得到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进进出出,把周围的地段踩了个遍。俊俏的“小日本”不怎么喜欢说话,他的英俊向导却是和气人,好说话,每天回来带点东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徐仲九跟茶房混得烂熟,轻轻一挑话头,把军阀的房间、随从、起居时间给问齐全了。
军阀住在二楼,原本就是无所不为的xing子,如今自恃有了新靠山,几乎夜夜笙歌。为了方便和女人过夜,他让随从们中午才来。因此要有机会的话,大概就在上午。
徐仲九想是想出了个法子,如果让明芝扮作舞女和他里应外合,此事定然轻轻松松。顾先生之所以推荐明芝,也有这一用意在内,她年轻漂亮,足以让男人动心。
这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他否决,且不说明芝愿不愿意,光是想到那老色鬼握住她的手,他的头发已经要竖起来了。万一到时控制不住qíng绪,反而会坏事。
如今全城都是日本势力范围,要是事qíng不成功,徐仲九想象不出自己落在敌人手中的下场。他加入组织是为了升得更快,更靠近权力中心,并没有忧国忧民奉献自我的jīng神。如果被俘,他既不想被打成废人,也不想壮烈牺牲,但除非叛变,否则谁会手下留qíng。
可叛徒向来不值钱,俗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换了是他,也不喜欢用软骨头。不想投敌的话只能等人来救,徐仲九指望不了组织,很有可能来者就地“解决问题”,永久让他闭嘴,免得被敌人当作把柄引起外jiāo纠纷。
徐仲九把自己和明芝的命看得很重,不想轻率jiāo出去。所以,此次行动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必须成功,这个成功还包括成功离去。
*
东jiāo民巷全长有一公里多,使馆林立,驻扎着外国部队。明芝每天早晚借着散步的名义,把四周qíng况查了个透彻。刚到北平的第一天,天津站便送来一辆汽车供他俩使用,有车有枪,更别提给钱的慡快劲,所以明芝愁的是如何得手而不是全身而退。
军阀已到知天命的年纪,年老成jīng,每晚和几个保镖jiāo换房间睡,即使心腹也摸不透他的心血来cháo。
除非……明芝一摇头,把那个念头从脑海中剔掉。倒不是舍不得自己,只是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就怕没等到回饭店,她已经按捺不住一巴掌甩出去打得老男人满地找牙。她跟jīng武体育会的师傅学了许久武术,如今手上的力气不小,脾气也相应变大,见不得贼眉鼠眼的在面前晃dàng。
槐树亭亭如盖,月挂枝头,明芝仰头看向天空,却见立在窗口的徐仲九。房内灯光朦胧,映得他如同画中人一般,说不出的清俊淡逸。徐仲九察觉到她的注视,低头对她微微一笑,她回以一笑,暗暗计算以此时站立的位置有多大概率能一击而中楼上人。
结果是以她的身手击中概率极大,但不能保证击毙,所以只有在近距离想办法。
明芝暗暗叹口气,继续转圈子。
没走出多远,身后有追上来的脚步声,明芝无须回头便知道那是徐仲九。他俩各怀心事,默不做声地并肩同行,直走到西jiāo民巷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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