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九挖了一大勺布丁送到她嘴边,低声哄道,“我知道我是唠叨了一点,可真是为你好。就算季家没人和你贴心,难道也没派个老妈妈教你这些?”
明芝哪肯当众吃他递过来的东西,徐仲九又哄道,“做小妻子的哪能不撒个娇,老爷我是顺势而为。别闹,外头人多眼杂。”看着明芝吃了,他心满意足,“这才乖……啊哟。”却是明芝在桌下踹了他一脚。
徐仲九一边看马路上的风景,一边闲闲问起明芝童年诸事。
明芝皱眉,“有什么好说的。”佃农家女儿生的野种,自然没有好品xing,不能哭,笑也有不是。喜欢笑是天生不知端庄,长大了没准跟她娘一样狐媚。而且她娘放着名门大户的姨太太不做,竟跑出去大张艳帜,简直脸皮厚到了家。要换了懂廉耻的,即使为生计堕落风尘,也时刻抱着一颗回归正统的心。
“大小姐从小很讨厌你?”
那是肯定的。季太太头胎没得儿子,虽然有些失望,但初为母亲,对长女爱得如同明珠一般,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掌心怕摔。谁知季祖萌在孩子出生未久便闹出花花事,不仅如此,他还让外头的女人怀上孩子,季太太一口真气差点就此泄尽,要不是有女儿,恐怕合离的心都有了。
在老太太的安抚和娘家亲友的劝慰下,季太太忍。她拿出嫁妆支持丈夫,一边飞快再次怀孕。她的顾全大局,衬得佃农女儿除了享受之外毫无用处,是个养不熟的“小的”。尽管生的又是个女儿,但丈夫的心完全回到季太太身上。只是,季太太大获全胜之后是什么心qíng,从她对友芝的态度可见一斑-友芝被放在和明芝一处养。直到初芝感觉友芝对明芝比对自己更亲近,季太太才把次女又收回羽翼。
明芝忆及往事,莫名地生出痛快。她想季太太和初芝死要面子活受罪,硬生生把“眼中钉”留在家里,一样的穿着吃喝,一样的读书上学,否则往村里田头一扔,她季明芝可就没今天。
“怎么,”徐仲九察言观色,“想到什么心qíng很好?”
明芝拿起杯子喝了口果子露,沉吟片刻突然顽皮一笑,“不告诉你。”她是出来了,她们还留在那里。季太太最美好的岁月,被她的生母和她刻上不可磨灭的痕迹,而初芝,想也想得到,得背着传宗接代的担子被安排婚姻,得到家业,但也被困于家业。
到傍晚,徐仲九让咖啡馆的侍应叫了辆车去老牌餐馆。
起士林做的德式、法式大餐,味道么,明芝觉得没有上海的好。但一方水土一方口味,这边客似云来,总是有人爱这口味才会来。和上海差相仿佛的是这边也有舞厅,饭后徐仲九邀她共舞。
“你?”明芝拿扇子挡住自己的讪笑,跳舞还是她教他的,“你现在经常跳么?”
徐仲九作了个手势,示意她把手jiāo给他跟着他走。他昂首挺胸不以为耻地自chuī自擂,“没有。不过你教过我我就记住了,不难。”
嗯,就是踩了她几十下脚,好好的翩翩起舞,到他那里硬得像打架,像冲锋。
果然……
还是如此。
明芝装作没看见舞池中别人投来的鄙夷的目光,反正现在她是个土包子,不会看也看不懂眼色,自顾自只求自己玩得开心。
“明芝,”徐仲九在她耳边chuī气般地柔声叫道,“明芝-”
“嗯?”她静静抬起眼,他的视线如有蜜糖,粘在她的脸上,眼上,唇上。
“明芝……”他叹气似地叫她。
“嗯。”她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一颗心不由自主“呯呯”直跳。徐仲久放在她腰间的手成了会发热的怪物,招得她整个人烧了起来。她不敢再看他,但哪怕不看,他的胸,他的气息,处处都在,围住了她,缠绕着她,让她心乱如麻。
***
在这个时候,徐仲九突然低声咕噜,松开了手。
舞曲未终,周围的一对对仍在相拥着缓缓旋转,他俩杵立在其间,脱节得突兀。明芝不明白,但也不急于发问,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徐仲九侧头避开她的视线,急促地吐了口气。他低下头,热度一点一点退却,过了许久开口道,“我们走。”
回去的路上徐仲九一直沉着脸,到了住的地方又是一头钻进房里,把明芝闷出了气-好好的晚上,闹什么别扭,她自顾自洗漱安睡。谁知一时间倒睡不着,方才的轻歌曼舞还在眼前耳边,心波如同湖水般dàng漾,久久不肯平息。明芝闭上眼,腰上被他搂过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热,好像他留下一处火星,漫延出星星点点无数处火苗。
难得的良辰美景,却被焚琴煮鹤的家伙毁了。
明芝气鼓鼓地想。事已至此,难道还能把他从房里拉出来打一顿?转念又想,为什么不?不见得不是他的对手。她一骨碌爬起来,随便套了身裤褂,宽宽大大的好动手,一脚便把徐仲九的卧室门给踹开了。
徐仲九原是没存好心,他和明芝前后仅有的一次落得一拍两散。现在时机恰好,正可以弥补上次的遗憾-在他心中,很不愿意把你qíng我愿的事qíng做得如此血雨腥风。要修改如此惨痛的回忆,最好的办法便是用新的来取代。只消再来一次,他不信不能扭转她的想法,而一旦事成,恐怕更能驱使她为己所用。
谁知就在彼此qíng动之时,徐仲九猛地回神:他竟然会心跳如鼓,手足无措,只知道一声又一声地叫她。
他生自己的气。
不过毕竟不是大事。回来的路上,徐仲九的火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但一时拉不下面子替自己刚才的行为找托辞,只好继续板着脸。等回了房,他坐不是,站又不是,更是睡不着,最后翻出一瓶酒自斟自饮。
不就是个女人吗,他想。
然则这个女人不同。他又想。
刚喝了两杯,卧室门“当”的被踹开了,明芝杀气腾腾站在门外,横眉冷对看着他。
她的脸皎洁如月,在灯光下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芒,说不出的清丽,说不出的青chūn。
第八十章
徐仲九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握着杯子,愣在原地。
明芝从换衣服到踹门总共只花了三分钟,靠的是气势如cháo。可四目相对,徐仲九那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迅速让她回神,自己这是怎么了,就为了没跳完的半支舞?
徐仲九条件反she地问,“什么事?”
明芝无言以对,怎么说,说自己大晚上的想打人?
徐仲九见她不吭声,不知从哪冒出一股无名火。他冷然看了她一眼,低头自顾自又倒了杯酒,“没事还不早点睡。”
这口吻!
明芝在心里先呸了自己一声,打了又怎么样,又不是没动过手,还怕什么。她上前一把夺过酒瓶,抬眼四周一找,从桌上拿起瓶塞,几下子硬是把那块软木挤进了瓶口,然后从他手上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好大的手劲,软木塞齐整整地没入瓶口,徐仲九目瞪口呆之余打了个嗝。
明芝放下杯子,想了想,把易碎物品都给挪到了门外。把门一关,她慢腾腾开始卷袖子。
“你要gān吗?”见状徐仲九心知不妙。
“打你。”明芝说得慢条斯理。她现在都想起来了,早该打了,在他无缘无故提出分开的时候,在他把她当玩具养着的时候,更早在她为他受伤却被他所囚时。她太讲道理,恩恩怨怨归责在自身,才让他有放肆的机会。现在她不肯了,就不讲理,就要怪他,他要不受着,要不……还是得受着。
徐仲九苦笑,明芝这一身宽松,益发显得露出来的胳膊细生生的。他知道她已经不是风chuī得倒的大小姐,武力甚至不在他之下,可平白无故的-“别闹了。”他看了看周围,寻找可以避开拳头的地方,“我对你不好吗?”
明芝认真地想了想,“不好。”要是好,就不会把她一个人扔在那所房子里。当她是什么,难道顾国桓喜欢她,她为了怕得罪顾先生就得去跟顾国桓好?哪天有谁瞧上了他徐仲九,难道她还要极有眼色地让出位?
不争就是不对。她读书不多,但也知道一个人喜欢了另一个人,是容不得再有另外的人。
“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不是在改。”徐仲九不动声色移到chuáng架边,“你看我把钱都jiāo给你,你还想要什么?要是我天天陪着你,我怕你嫌烦。在北平那么多天,你也不喜欢我整天留在房里影响你做事。如今在天津,你不也经常让我出门走走……”
明芝不说话,脚下摆开了步法。只要徐仲九不能嗖地上天入地仍留在房里,她有把握两步内追上他。
“动真格啊你?”徐仲九又气又好笑。谁怕谁,还不是让着她,他也卷起衬衫的袖子,一边警告她,“动手归动手,别闹得伤筋动骨过后怨我。我下手狠,伤了你不是好玩的。”
说是这么说,他仍觉得躲开是最好的办法,女人么,一时之间qíng绪化。
明芝见他两眼溜溜地直往门边看,便对他一招手,“来啊。”
徐仲九轻声说道,“我动手了。”他一边说,晃了晃手脚,实则朝外冲去。
明芝看得清清楚楚,雷霆万钧地一脚踢出去,把他拦了下来。
徐仲九险险地避开这一脚,心里动了点真气。他想明芝真是完全变了,踢实了的话他非得变太监不可,他受伤她有什么好处,说起来携手做搭档还是几天前的事,转眼闹内讧?
当下他也拿出本事,打算用拳脚上的口才来说服明芝。
两人在一间小房子里你来我往打了个平手。
明芝qiáng在系统地受了训练,徐仲九则身qiáng体健,身为男子力气较大。
眼看明芝额头洒汗,徐仲九自觉暗暗的也有些气喘,又开口求和,“别闹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行不?”一语未停,他被明芝绊倒,跌坐在地上。他顺势投降,高举双手表明停战,“我服了。”
明芝呆了数秒,片刻后立马想起学过的捆绑术,正好此时加以试验。她推倒徐仲九让他脸贴地,用膝盖压在他背上,顺手拿过领带,把他双手双脚捆起来反绑在身后。
幸好徐仲九也是常年苦练身手,柔韧xing非比一般,才能在大粽子似的状态下好好说话。他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不停用言语打动明芝,免得她有空想损招来治他。不说别的,只要把他捆上一夜,这罪也够大的。
“你的骨气呢?加入那种机构,万一落到敌人手里,怎么办?”明芝抹了把汗,定下心来数落他,“难道他们没教你要决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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