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房间还留着。”小月一边铺chuáng叠被一边问,“二小姐,你什么时候回家?”
“怎么,想我?”明芝洗漱过后jīng神大振,把头发编成一条辫子盘在脑后,漫不经心地反问。
“那是当然,还有三小姐,也不知道外头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两个不回来。眼看着一年又一年,再不定亲真成老姑娘了。”她劝阻道,“别那么梳,老气,不像大小姐倒像我们做帮工的。”
“我在外头就是做帮工。”
小月不信,“我们家虽说不如从前,但哪会到那个地步。”她在季家做了多年,下意识一说便是“我们家”。见明芝仍穿着昨天身上的衬衫西裤,小月连忙拿起准备好的衣物,“也太单薄了,而且皱成什么样。这是三小姐的,只过了水,没上过身,你俩身材相仿,一定能穿。”
明芝不接,自顾自坐下用早餐,“你说季家不如从前,是没钱了?”
“那年仓库炸了赔了不少,有阵子差点转不过头寸。我们在家里哪知道外头的事,后来听我家那个说才知道提款的人差点挤爆柜台,怕晚了拿不到。这几年零零碎碎,也不知撞着了什么,总是不顺。”明芝不肯换衣服,小月唉声叹气,“你啊,怎么比从前犟呢。”她知道劝不动明芝,只好把衣服又折好,“还都说季家没男丁,如今有老爷在还不妨,将来不知道便宜了哪家。一帮爱嚼舌的,等大小姐招个好女婿,看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明芝抬眼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你嫁了人,心倒还向着这里。”
“我qíng愿过从前的日子,如今睁开眼就是活计,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幸亏大小姐让我回来做事,我有钱养家,也能喘口气。”小月笑道,“不过你们做大小姐的,留在家能顶门顶户,嫁出去是少奶奶,不一样。”
明芝吃了两个团子,喝了半碗粥,有人请她去见老太太。
思永堂的厢房和正房隔一重小天井。雪早停了,乌云沉沉压在屋脊上,檐下挂了两盆chūn兰。有正房透过来的热气培着,叶片修长碧绿。
老太太靠在枕上,神气虽然差,但见到明芝却有些高兴,招手让她坐在chuáng边,捏了捏她衣袖,“怎么穿这么少?”
“不冷。”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手,微热,是不冷,“毕竟年轻。”她看向初芝,后者会意,伸手让她也握住。
季老太太一手一个孙女,“家里的孩子,你们两个年纪接近,以后可要好好的,遇事多商量。亲姐妹,互相照应。”初芝点头应道,“是。”
老太太就像没注意到明芝的沉默,松开初芝的手,取过枕边的大信封放在明芝手里,缓缓道,“人老了,不中用了,留着这些也没意思。前两天我已经给了在家的孩子们,只差你和友芝。太太那头缺不了友芝的,倒是你,是我没照顾好。”
“你家外祖都是老实人,我做主把你抱进来有我的一点私心。太太是我挑的媳妇,名门大家,嫁妆丰厚,我怕放你在外头,教他们年青夫妻生了间隙,日久生变,不如趁小时没知识抱进来养,跟亲生的没区别。”
老太太中气不足,说了这些话立马有些气短,咳了数声。初芝连忙奉上水,扶她喝了。再要喂,老太太摆手拒了,又对明芝道,“我只后悔一件事,当初不该劝你外祖远嫁你养身的娘,她活泼xing子,又生过孩子,哪有好好的人家会接纳。做女人,难呐,再能,没有个好娘家撑腰,终究不行的。”
明芝低头笑笑,初芝忍不住开口,“奶奶你放心。”
老太太握住明芝的手,“回家吧。我原是想凤书那孩子心地好,既然你不喜欢就算了。喜欢哪个,让你爹cao持,总不能不明不白误了你。”
明芝抽出手,“老太太,不用了。”她站起身,“好好休养。”
初芝追出去,“她是为你好……”
明芝穿上大衣,“帮我向老爷太太问好,我还有事。”
qíng急之下初芝拉住她,“说几句让她放心也不行?”
明芝轻轻的,但坚决地掰掉那两只细白的小手,“不能,我不说假话。”
宝生正在花园里百无聊赖,见到明芝过来有几分吃惊,“好了?这么快?”
明芝似笑非笑,“对,就这么快。不走?你想留在这里?”
宝生跳起来,“不要!”他才不要留在这种老庭院,谁知道发生过什么,说不定无声无息就被吞了。不过,美是美的,等以后有钱可以仿照了造一个,到时一定要请姐姐一起住。
听完他的豪言壮志,明芝面无表qíng。进了上海城,她才回复宝生的邀请,“想得美!”他的命是她给的,钱是靠她赚的,竟敢妄想踩在她头上!
宝生不服气,他冤,比六月雪还冤。他跟在明芝后面努力想申辩,却总找不到机会,顾大少、马老板等轮流来访、手下的伙计们来拜年,明芝也要回访巡捕房的洋大人,要给得力的伙计分红包。好不容易逮到空档才要开口,外头送礼的人又来了,明芝刚打开信便冲了出去。宝生抓起她的大衣也冲出去,已经看不到人。
明芝无声无息消失大半天,傍晚时才回来。鞋上沾满泥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但看神色不像不高兴,宝生才敢大着胆子上前问。
“去了哪?你想知道?”
宝生点头。
“不告诉你。”
逗他啊,宝生气闷。
还没过上元节,梅城送信的人又来了,老太太去了。送信人还带来一个大信封,明芝打开,是两百亩上好水稻田的地契,还有十万元一本存折。
第九十八章
“你家倒也有趣。”徐仲九从火堆里扒出两只番薯,一只给明芝,另一只给自己。番薯烤得十分成功,表皮微焦,绽开处汁水已经凝结成糖浆,甜香四溢。然而xing急吃不得热番薯,要是忍不住一口咬上去,嘴上非得烫出几个大泡。他小心翼翼抓着番薯的两端,呼呼chuī气,“钱是沈家给的聘礼,当时由我经办。”
明芝不饿,也不馋,用手帕托着番薯。
徐仲九嘿嘿笑了,“有意思。季家想退,沈先生不肯收,烫手山芋最后到了你手上。你呢,退还是收?”不等明芝回答,他撕开番薯皮,埋头吃了起来。
明芝看他吃得香,便把自己手上这只也让给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别人要给,为什么不拿。”徐仲九百忙中点头称是,“说得对。”想想又摇了摇头,“现在你明明知道了,还这么做,有没有想过置我于何地,你是我的太太。”
明芝一声冷笑,拿手帕抹过手,站起来走到水边抱手看远处的天际。已经立过chūn,但寒风料峭,冰棱棱的依旧冻人,她的声音更冷,“那么你呢,突然跑回来窝在青浦,打算做什么?”
徐仲九咽下嘴里的食物,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过得好不好。还有办点事。”
那天他送信进来要求见面,明芝固然满腹疑问,却终究欢喜的成份占了上风。只是近日被他种种作为勾起警惕,她懒得查探,gān脆当面质问。
这回答不尽不实,却也在明芝意料之中。她提起脚来一踢,一块石子掠过湖面,扑楞楞飞出十几米,咚的一声掉下去沉入水中。与此同时她下了决心,“我不管闲事。你也差不多就行了,又不是没有出路,非得把自己卖给别人,样样都做,比狗还不如!”
徐仲九啃了一口番薯,慢吞吞地咀嚼,好半天咽了下去。他脸上恢复笑意,若无其事地说,“我的季老板,你大人大量,一点都不记恨你家了?当时恨不得一把火烧了,现在不想了?”
恨吗?
明芝愣了下,断然道,“没有的事。”原本拿不准,但回过一次家她想明白了,早已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各行其是,谈不上爱与恨。
徐仲九到水边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起身拂开明芝额前的碎发,看进她的眼里,“我宁可你记得,不然早晚有天要吃苦。”他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做人要聪明些。”明芝向后一仰,避开徐仲九的手指,但他并不在意,双手向下一探,刚刚好搂住她的腰。明芝要是再退,就会掉进水里,一时僵住了。
两人身贴着身,目光尽在对方脸上,仿佛要从对方那里找到某些“证据”。
也没有很久。徐仲九叹了口气,扶着明芝站稳,用手背抹过她的脸,“你放心。”他低笑一声,“我仍然是个人,也有丢不开的东西,只是不太多。谁让我只有一颗心,放了你就快要我的老命了。”
明芝并不说话,侧过脸,仍然定定看着他。他又是一笑,把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口,凑到她耳边说,“再看我,我要忍不住了,这里可不是咱们家。”没等明芝反应,他用力搂住她,紧得跟铁箍似的。
静静地站了会,徐仲九松开双臂,“走吧,夜了就冷了。”他替她整了整大衣的衣襟,打量了一会,笑嘻嘻地说,“幸亏你没跟我走,成天呆在山里,准跟我一样土得掉渣。”
他穿着青黑色老棉袄裤,头发乱蓬蓬的,眉目依然英俊,但眼角下多了两条笑纹。美玉微瑕,多了几分风霜。
明芝学他刚才的样,也用手背拂过他的脸,被他一把按住手。
“自己小心。宝生也罢了,阿冬那小子不是特别老实,别给他耍心眼的机会。顾先生处少去,他脚踩两条船,早晚出事。还有,既然走了这条路,别想着给人留后路。”说到这里,他森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记住了,斩糙要除根。”
说完徐仲九放开手,催促道,“走吧,别来了,过两天我也要走了,咱们有机会再见。”
明芝低头从大衣口袋摸出皮手套,一只一只戴上,头也不回走了。
桔红色的日头悬在水面上,夕照拉出长长的影子,然而天地间没多少暖意,徐仲九目送明芝离去。
等到看不见人,徐仲九才发觉双脚已经冻得发木。他赶紧轮换着跺脚,一边轻声骂娘。浙江山区的方言,叽叽咕咕,谁也听不懂,可以直接拿来发密电。
徐仲九掏出火柴点了枝烟,跟老农民似的蹲在地上抽起来。
他有一肚皮的yīn谋诡计,可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要是带上一队人,他又觉得还是一个人来得好。
他刚才差点告诉她,他替她做的那些事-件件整得季家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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