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生拿大毛巾裹住瑟瑟发抖的来福,力大无穷地把它扛在肩上往里走,“吃饭了,吃饭了!”没拿拐杖,他走路有点一瘸一拐,但除了李阿冬也没人注意。李阿冬头一低,避开宝生的视线微微一笑。
卢小南走在最后。他头脑中的两个念头争斗得越来越厉害,已经达到无时无刻不翻腾的境界,以至于做什么都有点恍恍惚惚,连身后突然一声惨叫也以为是谁踩到了来福。
恶客临门。
季家的门房上前询问,挨了一刀。
“姓徐的人呢?有本事别躲在女人裙子里。”
卢小南一惊,认出这群人簇拥的中心正是当年被捕后立马投诚的祝铭文。卢小南对那阵营抱过希望,因此格外关注祝铭文的消息,知道他趁风向有变又上了日本人的船。只是卢小南毕竟没正式投入那边,所以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祝铭文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竟让一个半大孩子改变了人生方向。
作为季公馆的第一号大管家,宝生娘上前质问,“你们是什么人?无法无天了啊!小五,给我打电话到巡捕房请巡捕大人来。”跟班小五是个十岁出头的丫头,伶俐地应了一声,拔脚就往房里跑,没看到身后恐怖的一幕-要不是卢小南眼明手快拉走宝生娘,下一个挨刀的就是她。
明晃晃的砍刀从鼻子前挥过,宝生娘许多年没吃过这种吓,惊到双眼对jī之余居然爆出一声大喊,“到季公馆撒野!老娘跟你拼了!”
当然,放着一大帮年轻力壮的伙计在,轮不到她老人家去拼。
宝生拽住他娘,下意识摸向腰间-没武器,还是头一回有人打上门。
来的人把这看在眼里,嗤嗤地笑,“叫姓徐的出来,血债血还!”那会祝铭文出卖许多人,转头一不留神被复仇者灭了门,除他之外只有孩子仍活在世上。究其源本祸殃是徐仲九,如果不是被“绑票”,他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是挨个报回来。
有儿子做支撑,宝生娘站得笔直,闻言以为对方找错门头,“没人姓徐,我们是季公馆。”
“谁不知道徐仲九那小子窝在上海,反正我们只管问你们要人。”对方狞笑道,砍刀向明芝一指,“jiāo不出人,别怪我们不客气,谁让你的老姘头不争气。”徐仲九没走?明芝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说,他竟然悄无声息隐藏在人海中,足足三年没在她跟前露脸。见宝生怒容满面,对方又yín笑道,“老相好养了这么多小白脸,他头上绿油油,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此时明芝这边也有二三十个青壮年,站成半圆围着来人,闻言不等吩咐便上前一步,bī近对方。明芝摆摆手,他们停了下来。
祝铭文听说过明芝的名头,现在人就站在面前,高挑个,鹅蛋脸。长得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不像鼎鼎大名的女流氓,倒像读书人。祝铭文也是老江湖,知道人不可貌相,当下油腔滑调地说,“怎么,觉得我也不错?你季老板一句话,我可以一笔勾销,只要以后你跟着我,吃香喝辣比守着那小子qiáng多了。”
明芝并不动气,拿过裹着来福的大毛巾,两下拧成一长条,这才抬头正色道,“嘴臭就得治。”语声未落,她已经出手,毛巾条嘣的挥出,长鞭般扫向祝铭文,刷的打得他头一侧,跟着鼻血瞬间溅出。
祝铭文没料到她有这手,按住鼻子气急败坏指挥众人,“给我打!”
明芝并不动容,狠话听得多了,谁生谁死还未知。宝生把来福朝他娘手里一塞,冲上去就要开打,别的伙计也不甘落后,都是年少气盛,没让过人的。
然而没打成,巡警平时拿足季公馆的孝敬,来得飞快,制止了这场争斗。
卢小南上前跟巡警打招呼,他说话不徐不缓,但描述出被上门挑衅者欺侮得忍无可忍的无奈。巡警知道以季明芝为首,这帮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但那又怎样。只是驱走祝铭文等人后,他才警告卢小南,“卢,他们后面有日本人,你们不要出租界,危险!”怕卢小南不把警告当回事,他竖起手指瞪圆眼,“外头,死了很多人!很多!”卢小南点头应是,叹了口长气,“世道变了。”
天气yīn沉,北风呼啸,卢小南打了个寒颤,转念想到徐仲九,这个人会不会出现。按常理,前面做了那样的事,应该也没脸再见了,然而……卢小南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无法理解明芝和徐仲九的。按常理,明芝该恨徐仲九入骨,但据他观察又非如此,她似乎并不十分怨恨。就好像宝生也惹了不少麻烦,但她训斥归训斥,每次都收拾残局。大概,她也享受于被人依靠。真是,他又摇了摇头,她那付肩膀,到底打算扛起多少负担。
到十二月,时局简直差到不能再差,连李阿冬都下定决心要走。
***
冬日淡淡,宝生端碗蹲在院里吃早饭,吃一口喂一口给来福。这狗成了jīng,进进出出跟在宝生后头,摇头摆尾认准了他。
宝生娘看在眼里,暗暗摇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今年给小日本一闹,附近产稻区全遭了殃,田里的收成一塌糊涂。逃出命来的难民涌入城市,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为了这口吃的肯做牛做马。她差点动心给宝生买个童养媳,那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调理两年就好生养。但宝生执意不肯,嫌乡下姑娘难看,气得宝生娘捶了他几下,“你娘也是乡下出来的,腿上的泥还没gān,你倒嫌起乡下人了!”
儿女都是讨债鬼!宝生娘气啊。宝生年纪不小,她怕他在外头胡搞弄坏身体,心里暗暗着急。像李阿冬,不就是没人管,竟包养了个舞女在小公馆,自以为风流潇洒,也不想想做生意的女人有几个是好的。碍于往日跟他娘的jiāoqíng,宝生娘不方便加以评论,心里则大大不以为然,李阿冬长相清秀,又读过好几年书,很可以谈一场自由恋爱娶个女学生。
宝生听完她的妙论,当时便笑倒,他这老娘也曾见多识广,但自从在明芝这里养尊处优,竟然变成了老天真。能够送女儿读书的人家都是小康以上,谁肯把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送给一个亡命之徒糟蹋。李阿冬那个人,别看长得斯斯文文,实则堪称衣冠禽shòu,也就舞女之流的能够忍受。不过他也没在老娘面前多话,就让她躲在壳里把他们当作天真无邪的少年好了。
宝生娘东一擦、西一抹,过了会广播里沙沙地开始报新闻,她挪着富态的身子赶紧去听。然而并没有好消息,外头无法无天,也就租界内还算太平,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跟租界相比是怎么样。
她把忧虑说给儿子听,宝生嗤之以鼻,“多思发乱。”
“我不如留下来看家。”宝生娘放低声音跟儿子讨论,“这里总得有可靠的人盯着,反正我不放心那两个,谁知道他们存什么心!”用了多年季公馆才有今天的规模,这么好的房子让别人看,过两年回来估计要被搬空了。
宝生懒得理她。他是棚户里长大的孩子,但有娘护着,后来又跟着明芝,并没吃到真正的大苦头。对于钱财,因为来得容易,所以去得也不心疼,只要命在,总归还能挣。他拿了刚送来的英文报纸,送去给明芝。来福跟在后头,一颠一颠上了楼,识相地守在楼梯口。
他进门后吃了一惊,桌上摆着几大堆花花绿绿的钱和金条。明芝抓着根大条子,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另一只手里的整叠英镑,是想心事的模样。她简单地跟宝生说了一句,“船已经到码头。”
顾先生那边联系的英国船,要走的还有顾国桓,顾先生托了明芝照应他。至于顾先生,他暂时留下,凭着众多门徒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估计日本人并不容易找他麻烦。
宝生点点头。
明芝把其中一堆向他一推,又拎起一只空箱子,一叠叠码进去,“海上有风làng,我们每人都带一点,万一走散也有傍身的本钱。”
宝生不语,扶着桌子坐下。
明芝抬头看他一眼,冷笑道,“小吴老板,你的手没坏吧?”
“姐姐,我不要。”宝生早已把他那点钱换成金条收在箱子里,够他们娘俩开销。
明芝不语,自顾自锁好箱子,又把密码箱装进藤箱,“帮我拿着。”钱是好东西,不用宝生说,她也晓得分出去就回不来了。这阵子她每天晚上要数一遍钱,只有这样才睡得踏实。她自己也好笑,仿佛活回去了,倒像那会在季家,数着钱日日盘算能够跑多远。
可她走的路,越有退路越险,不畏死才有生。所谓温柔乡是英雄冢,她自认巾帼不让须眉,来日应该当得起枭雄之名。
明芝一摆手,不容宝生推辞,“也不用太小心,跟钱比起来还是命要紧,到了那边总可以再挣。去,收好了,把李阿冬和卢小南叫上来。”
李阿冬坦然收下箱子。卢小南有些犹豫,但在明芝的目光下,最终只是苦笑,“我们这就……逃了?”
不逃又怎样?陪都都出来了,不也是逃?李阿冬心里一笑,面上却没露出来,依旧恭恭敬敬站着。近来明芝脾气也坏得很,几乎没人敢当面顶她,连宝生娘也有点怕。
明芝拍了拍卢小南的肩膀,“什么时候能把宝生摞倒,你就回来为国效力,现在别添乱。”她语气温和,卢小南眼眶一热,低头不语。
安顿停当手下,明芝出门前去顾公馆,明日上船,她看看顾国桓准备得怎么样。
顾太太听说明芝来了,难得地拉住她说了好一会话,无非托她照应儿子。至于她,和顾先生已经做了半世夫妻,断然没有扔下他独自跑掉的道理。说着,说着她拿手绢印去眼角两行泪,叹道,“我这颗心哪,跟着哪个都不安宁。”
顾国桓向来活泼,这个时候也只有qiáng笑了,“瞧您,人家远渡重洋去求学的,不也一个个都好好的。有钱,到哪里不是好日子。说不定我还在路上,我们的部队就打回来,我又得赶回来。”
顾太太摇头叹道,“要是那样倒好了……”
顾国桓和明芝jiāo换一眼,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美好的祝愿。
出了顾公馆,明芝又想到灵芝。灵芝被安顿在租界的一处小房子,原本以为季家接到电报会尽快来人,谁知日本人分路杀向南京,先是路不通,后来gān脆断了音讯,也不知道那边是怎么qíng况。美国人的《每日时报》报导南京城尸横遍地,也不知道季家是否来得及跟着大部队撤到后方。
灵芝是靠不上家里了,为今之计只能带上她一起走,好在有小月,生活起居都不成问题,不过费点心思。明芝淡淡地想着,估计宝生已经把话传到,希望明天上船时不要拖拖拉拉。至于-季老爷子,他亲眼目睹她如何处理背叛的手下,已经对她完全失去信心:季家怎么能出这么一个冷血的人物,定然母系那边的血统出了问题。
52书库推荐浏览: 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