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生明白她讲的有一点道理,可少年人不愿认输,继续冷笑道,“国家?国家给我吃还是给我穿了?噢,平时拿我当狗当猪,遇到要用的时候叫我去做pào灰?大小姐,要不是你姐姐救我,我这条小命早送掉了,这么多年下来,坟头长糙了!”
“不对!”灵芝反驳,“一码归一码,勿以小恶弃人大美,勿以小怨忘人大恩,有国家在,才有我们的未来!难道你想低头哈腰,永世做三等公民!”
她慷慨激昂,宝生只觉好笑,学生上街不是一次两次,口号喊得比灵芝还响。枪pào一来,有什么用?还不是跑得稀里哗啦,有钱的往国外跑,没钱的跑西南。他摆摆手,突然想起一个人,“等着,我去请位先生来劝你。”灵芝以为宝生被说得无地自容,所以反锁在屋里也不慌不忙,只等他搬来救兵后一起说服,没准还能替国家留下两个年轻力壮身手好的战士。
没料到来的却是一个认识的,卢小南。
“卢家哥哥,”灵芝欢呼一声。
卢小南已经知道前因后果-宝生对他说,明芝让他来劝灵芝,免得她哭闹,弄得大家不好过。他虽然不想见故人,但义不容辞也该出这份力,当下便来见灵芝。
“你们聊,聊好了告诉我。”宝生把地方让给卢小南,自己坐在门外。来福依偎在身边,他一下、一下摸着它想着自己的心事:要是卢小南带着灵芝跑掉,那最好!他厌恶卢小南不是一天两天了。卢小南放走灵芝,也行。姐姐嘴上不说,说不定心里要怪卢小南。
明芝吃过点心,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夜色渐深,下人们怕打扰她,也不敢开灯。
顾先生到时,见到的是一个黑灯瞎火的季公馆,心下不觉一沉,生怕出了意想不到的事qíng坏了计划。转念倒是一笑,什么大风大làng没见过,怎么今天乱了,跑路是老头子们常见的路数,只要钱在人在,转年回来也容易东山再起。
门房通报完,季公馆一处处灯亮起来,等他走到厅前,明芝已经站在那迎接他。
不及寒暄,顾先生要求进书房谈,跟着一起进房的还有一只沉甸甸的大皮箱。他开门见山,“我受人之托而来。”
明芝猜到七八分,却沉静地坐在那等顾先生说完。
***
顾先生要走。
“老了,受不得啰嗦。”他对着明芝一摆手,“反正早晚要走,gān脆明天就走。”
突然行事,其中定有缘故,不过明芝识相地没问。
顾先生把大皮箱放上桌打开来,整叠的英镑码得整整齐齐。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明芝,含笑道,“托的人心诚,特特让我一定要转达。”
明芝以为是支票,手感又不像,打开一看才知道是委任状。苏浙行动委员会发的文,任命她为别动队支队长,负责收容撤退的部队官兵,可收编人马,便宜行事。
“这……”明芝看向顾先生。顾先生会意,“仲九过去有不少对不住你的地方,故尔托了我来做中人。论理我并没有发言的权力,然则此番关系重大,不得不前来卖个老脸。以国来说,如果能把敌人丑恶行径公诸于世,可争取国际支持,早日结束战火。二么,令尊令堂令姐未能及时撤离,目下都困在金陵。”不等明芝开口,他叹了口气摆手道,“话我送到了,不过除死无大事,定夺由你,不必勉qiáng。”
顾先生来去匆匆,连茶水都没用便走了。
宝生娘问明芝是否开饭,“饭菜热过一遍,再热未免味道不好。”她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桌上开着的箱子,“用了饭大家早点休息吧,明朝还要出门。”
明芝似听非听,宝生娘放大喉咙又说一次,她才应道,“嗯,吃饭。”
晚饭极其丰盛,却没达到平时的水准。大厨是扬州人,下定决心要跟明芝走,生平头回出远门,既担忧又兴奋,想东想西之际做出的菜不是过了火候就是带生。李阿冬挟了筷炒三冬,入口立即吐出来-冬笋没过水,带涩。
卢小南和灵芝在房里用的餐。宝生一边吃饭,一边猜测他俩会趁这个机会逃之夭夭,还是等大家都睡了才逃,因此吃得漫不经心,吃进一个盐粒子也只是喝汤当漱口。汤是完全忘记放盐,淡如清水。
明芝都看在眼里。李阿冬这两年养得刁了,不明白底细的人只当他是贵公子。而宝生,原本是她最可靠的帮手,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卢小南呢,人品虽好,心肠却太软,不堪大用。有她在,他们尽可以耍小xing子,出不了大事;她要是不管,恐怕一个个就要作反。
回到房里,皮箱仍张着大嘴,露着一叠叠钞票。明芝走过去,啪的合上,送上门的为什么不要。
这晚许多人睡得不好。大厨挨了宝生娘的训,心里十分不快,咕咕喃喃地咒骂老太婆;宝生娘一样样行李点过来,金条已经fèng在一根裤带里,细软放在藤箱中;李阿冬点了枝烟,想起外宅养着的小舞女,他没告诉她要走的事,等一两年后回来,恐怕她早已再次下海;宝生竖着耳朵等外头的动静。
远远的有一两声枪声,但不太平已久,他们倒也习惯了。
明芝在老时间醒的,屋里仍是黑漆漆一片。她推开窗子,居然在浮云中见到一轮月亮,天际隐隐镶了道金边,黎明将至。
***
晴天,金子般的阳光洒落在院里,徐仲九摸摸下巴,吐出一口长气。
过年就是三十而立了。
其实按老家算法,他今年已经立起来。但徐仲九仍停留在疑惑中,怎么,他也会“老”?尤其这两年,年头到年尾简直一眨眼的事qíng。每年年初他都在想,要不给明芝低个头认个错,揭过从前的梁子,但又有点不服气,不就是用她几个人!要不是他,说不定她仍守在沈凤书身旁,作个嗯嗯啊啊的老实头太太,哪有今天的威风气派。
他的是她的,他把他的钱都给了她。为什么她的不能是他的?
女人就是女人!想到那天她看他的眼神,他又有点闷闷不乐。
也不知道她是走是留。不过想了有这么一会,也足够了。徐仲九又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老了,换从前他不会反反复复想一个人,当然,也没什么人可供他反反复复地想。他一直在忙,要执行任务,要训练新人,然后又看着新人填进任务里。三个月多的一场会战,折掉他多少人,只为配合主力作战。纵然铁石心肠,他也感觉一下子老了数年。
从前,那些人死了就死了,可眼下又有任务,仓促中只能他上。
徐仲九有些可惜,当初土根不死就好了,那孩子心直,肯上进。他对土根讲明身份,土根立马决定跟他走,只为他代表的是正途。至于死,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眼下又需要不怕死的人,可但凡有些血xing的,都已经把命送在战场了。剩下的,暗线不能动,能派出去的就那么几个,小huáng之类的开个车还行,gān别的头脑不行、身手也不行,万一落到鬼子手里,没准腿一软就全招了。而且这事,也不是多几个人就能做好,要知道南京现在堪称鬼子窝,去的人再多,能有盘踞在那的鬼子多?
徐仲九想了一个巧妙的计划,需要一个可靠的助手。但要是找不到人,他独自也去。
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徐仲九在心底把计划又完善一遍,终于感觉到饿。这里是独门独户的小院,他租了半年,房东当他是乡下逃出来的土绅,见他一表人才,有心做媒,但碰了几鼻子灰后识相地收起打算,平常并不来打扰。
徐仲九摸摸肚子,准备去巷口山东人那里买两只烧饼。但刚走到门口,院门被人叩响了。
很沉稳的两声,见没人应,又叩了两下。
徐仲九打开门,是明芝。
她没让他等。
徐仲九的计划算得周到-美国大使馆派人去接陷在南京的两位牧师,他已经打点好上下,由他俩代替使馆的下人去,反正使馆的下人也并不想去。进去不难,风险在于出来,又带东西又带人,查出来就危险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不用管别人,赶紧跑。”说这话时他心qíng复杂。
然而明芝淡淡扫他一眼,“我命硬。”
于是徐仲九难得一次的好意被拒绝了。他微微有点心酸,果然老了,而她,芳华正盛。可以想象,沈凤书见她,定然又感动又心动,没准会有些粘粘糊糊的表哥表妹互诉别来衷qíng,他倒成了外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海纳百川。
船到江海jiāo界处,连郁郁寡欢的灵芝也上了甲板,更别提明芝的那帮伙计。二三十个年轻小伙大喊大叫,惊得海鸟蓦地拔高一层,盘旋在轮船上空。卢小南陪在灵芝身边,却是另一番心qíng,他年幼时随父亲出过远门,如今父亲已逝,而他徒掷年岁,不知该往何处。
李阿冬大衣单薄,被风chuī得打了两个喷嚏,打算回舱休息,转身才发现宝生站得不远。他想了想,过去摆出闲聊的架势,“真是壮观,可惜二姐没上船。”李阿冬原是跟娘姨一样称明芝为太太,后来变过几次称呼,这次明芝把财产分给他们几个,他请求像卢小南一样叫她二姐。明芝无可无不可,但李阿冬从那便人前人后叫上了。
明芝临时改变主意,悄然一身下了船,却只告诉了宝生。宝生转告别人,只道明芝有事要办,处理完毕自行前去香港和他们会合,具体何事却没说。李阿冬跃跃yù试,打算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然而他不知道,连宝生都不清楚真正的缘故。
宝生只知道明芝受顾先生的委托,替其留在上海处理点小事。为此,宝生颇有冲动找岔子整整顾先生,反正在船上两边力量相差并不悬殊,打起来也不见得是年轻的他们输。然而,宝生摸了摸来福的狗头,幽幽地叹气:明芝把灵芝的安全托了给他。在会合之前,他要当得起明芝的信任。没理会李阿冬,宝生自顾自带着来福回舱。被cháo冷的海风一chuī,他的腿又酸又疼,瘸得益加明显。
灵芝看在眼里,不由得问起卢小南日常所做事务。
“上学,整理文件,开会,也学一点健体防身之术。”卢小南跟明芝做事后,被她又送回学校。她不缺钱,也不缺“武将”,只要培养一个信得过的“文臣”。
“文件?”灵芝好奇地问。
“二姐的社会活动多,来往文件也多,我相当她的秘书。”卢小南解释道,“不然她忙不过来。”他们三个,宝生管俱乐部和旅馆,李阿冬管码头和仓库,各有一批手下。他这边则管着明芝的日程,以及和外界各方的联络,包括记者、律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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