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简明为他们两人准备的新居,穆遥应该是快乐的,无疑是快乐的,只是些凌乱的忧思蒙蔽了他感知快乐的那根神经。
秋天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取代了靛蓝辽阔的夏,悬挂栖息在树梢上的凉风,摇落一地卷边的苍huáng。财院林荫道上脚步纷杂,惊起一阵阵噗簌簌的脆响,穆遥发现有只倦怠的蝙蝠,长久倒垂在校门上方黑色的电线上,偶尔张开毛茸茸的翅膀,漫无目的地滑翔。
今天简明有事不回家吃饭,穆遥下课便也没回曦园,打算清理一下宿舍的杂物搬去恬馨小筑。那次没接穆鹞依的电话,之后便再也打不通,直到刚才,她说她已经在B市,十分钟之后就到财院门口。
仅仅一个未接电话,她就神经质的突然来袭,让他感到无边的憎恶和烦躁。脚下的枯叶被涌出校门的人群碾成齑粉,晚风一chuī,漫天飞舞。穆鹞依在夜风中穿透舞动的叶片慢慢靠近,仿佛穿越一层层死去的蝴蝶的翅膀。
一步之遥,这个与他有着最深重的血缘羁绊的女人,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从ròu体到灵魂,一如她对他。他不用照镜子,睁眼就能在她妩媚的微笑里,找到自己堕落的青chūn和腐烂的根源。他对她避而不见,其实是怕在她眼中触到那个幽灵般飘忽而又无比真实的自己。
“为什么突然来B市。”
“为什么你一拖再拖。”
“我病了,那天之后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这是借口。”
“这是事实。”
“给我陆森的联系方式。”
“你为什么要见他?”
“呵,你怕什么?”穆鹞依突然笑起来:“你怕我妨碍你吗穆遥?我那天已经说过,此后我只是你的母亲。”
“那么我最亲爱的母亲,您就不能稍微满足一下您儿子的好奇心吗?”穆遥紧盯着她:“为什么找他?是你遇上了麻烦,还是你要制造麻烦?”
“你就那么不信任我?”穆鹞依的声音突然浸满悲凉:“小遥,你连敷衍的耐心都没有了吗?我真的如此令你厌恶?”
“厌恶?”穆遥突然无法自制地冷笑起来:“妈妈,你怎么能这样曲解我对你的爱,从十二岁开始,我连做梦都在跟你翻云覆雨,一次次地进入你、刺穿你,你了解这种爱吗?!”他一步一步把穆鹞依bī到墙边,看着那个女人象受惊的鸟儿一样竖起羽毛:“所有的女人,全都让我联想起你美妙的身体,你竟然还说我厌恶你?!”
“对不起,对不起,”瑟缩的女人泣不成声、语不成句:“我真的不是有意伤害你,不是的,不是的,”她突然扑上来抱紧穆遥:“我爱你,我只是不该爱上你。”
她的哭诉让他突然泄了气,他轻轻扯开她:“告诉我为什么找陆森。”
“他认识你父亲。”女人qiáng自收敛泪水,理顺鬓发。
“我父亲?!是什么人?叫什么?”穆遥大吃一惊。
“不知道……在鹞山偶然遇见,当时有十多个人,应该是学生,我记得陆森的样子,就是他们其中一个。”
“你……”穆遥觉得不可理喻:“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他们上chuáng?”
“我没有跟他们,是跟他们其中一个!”穆鹞依怒道:“我那时连生死都不在意,还会在意一个男人的名字?”
穆鹞依回想那段噩梦般恐怖的岁月,父亲欠下巨额赌债自尽,母亲丢下她郁郁而终,亲戚们不怀好意地落井下石,连邻居丢了只jī蛋都要在她家门前指桑骂槐……而灾难无穷无尽,一次偶然的放纵出轨,终于孳生出她和他此生所有的不幸。
“现在找他还有什么意义?你难道还想……”穆遥顿住,他觉得穆鹞依不至于那么幼稚,难道还指望这种露水姻缘时隔十八年之后结成正果?
“我一直没想过找他,只是那天见到陆森之后,突然想要弄个明白。”穆鹞依看着男孩:“我这一生都过得不明不白,不明不白地遭遇厄运,不明不白地有了你,不明不白地爱上你,穆遥,”女人的泪水再次泛滥:“我怕我带着那么多不明不白活着,将来又再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不过是想求个明白……”
女人嘤嘤哀泣着缩起肩膀,纤细的身躯紧绷着战栗,她的泪水让他心底隐隐作痛:“好了,别哭了……”他轻拍她:“别哭了,你不是遇见陆森了吗?应该能找到那个人的,这是他的电话,”穆遥拿出便签纸上记录的号码递给穆鹞依:“要我帮你约他出来吗?”
女人接过纸条放进包里,依旧抽噎着眼泪直流:“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我还能对你做什么穆遥?”
穆遥抚着她散乱的头发扭开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你有你的生活,我不去破坏,你对我不闻不问,我毫无怨言,我早就想好的,弄清楚这件事后,跟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哪怕你从此再不见我,我也甘心一个人自生自灭,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可是,穆遥……”女人痛哭失声:“我真的受不了你讨厌我……我受不了……”
“别哭了,别哭了,”穆遥扶着女人颤抖的肩:“我不讨厌你,妈妈,我只是无法象你希望的那样去爱你……”
“是真的吗?不讨厌我吗?”穆鹞依泪眼模糊。
“真的。”穆遥看着她,她是他这世上仅有的亲人,那一条幽暗粘稠的血缘纽带,早在他的生命尚未开始之前,就牢牢地扼住了他和她的咽喉,再说讨不讨厌,还有什么意义?
女人藤蔓般的手臂突然缠上男孩颀长的颈项,颤抖着唇深深吻上去,之后,倏然分开。穆鹞依退后一步qiáng笑道:“谢谢你,小遥,不管你是不是在安慰我。你从不吻我,你看,我又qiáng迫你了,”女人边说边后退,一丝不苟地整理仪容:“以后……绝对不会了。”
“你去哪?”穆遥问。
“海韵酒店,我预定了房间。”女人别开脸。
“我送你过去。”穆遥刚说完,电话就响了。他看是简明,接起来说:“喂,简,我妈妈来B市了,我晚点给你电话。”
穆鹞依说:“你忙吧,有事我会打你手机。”说完伸手截停路边的的士。
穆遥对着话筒说:“你等等,我送我妈上车。”随后帮穆鹞依关上车门,看着车子离开。
一会儿之后,简明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等你很久了,”男人淡淡的语气压抑着隐隐的怒火:“从你跟你母亲还是你女儿抱成一团时开始,过马路上车。”
穆遥“啪”地一声合上手机,像是要截断那利刃般切肤而来的凛凛寒意,翻卷着的枯叶秋风里,简明的车静静停靠在斜对面的浓荫之下。
第25章
当猝不及防的恐惧像闪电般劈头而下之后,穆遥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异的松快与宁定。像寝食难安的在逃犯某日清晨开门迎来亮闪闪的镣铐;像如坐针毡的牙病患者终于被冰冷的铁器攫住那颗牙齿;甚至,像谨小慎微的收藏家亲手打烂最贵重的珍藏——意料之中的剧痛,意料之外的欣然……解脱原来,如此简单。
整个世界似乎都沉静下来,包括风。天,很高很高,和地一样黑。穆遥脚步平稳地横过马路,哂笑着想,想象竟然也能锻炼技巧,无数次的假设与模拟果然功不可没,当这一刻终于来临,他拉开车门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车子在笔直的公路上无声行驶,简明的侧脸隐在疾速飞掠的路灯的光影中明灭不定,额前一绺黑发挂在冷厉的眉峰之上。
穆遥没有等来预期的质问和谴责,寂静的车厢里,只有沉默。也许,沉默也已经给足了面子。也许,穆遥解嘲地微笑:期待指责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分量。
简明回到曦园后就进了浴室冲凉,穆遥站在灯光明亮的客厅里纹丝不动。直到男人换上碳灰色的家居服,与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拿起报纸。穆遥感觉到血液的流速开始加快,客厅里偶尔响起的纸张的掀动声;男人漆黑发脚上滑落的水滴;弥漫着的沐浴液和洗发水的清香,这熟稔的,与平时全无二致的一切让他愤怒。
“简先生,你没有什么要问吗?还是,你觉得婊子无节更正常?”穆遥咬字清晰,语速平缓地说。
简明抬起头,对面站立的男孩脸色青白,眼眶凹陷,漆黑的眸子像两团剧烈焚烧的黑焰,娇嫩的唇瓣缓慢开合,语气恶毒仿如困囚地狱的、不得超度的亡魂的呢喃。
“首先,我认为婊子自食其力,值得景仰;其次,过度的qiáng硬是伪装脆弱的表现。”简明的声音平淡无波,连最初的隐怒都无迹可寻,叙述的内容却是dòng悉一切的凌厉和冷酷:“如果你自认为是专属于我的婊子,建议你先进浴室洗掉别人的味道,这是一个婊子应该具备的,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简明深不可测的冰冷目光凝在他身上,穆遥小腿处传来一阵站立过久的刺痛和麻痹,他发现企图跟这个男人对峙,永远是外伤力气、内损jīng元,而且,毫无胜算。
穆遥紧抿着嘴唇往外走,简明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脆弱的,甚至刚才那一阵激怒都是在变相的乞求。他希望男人问什么?他自己能够解释什么?一目了然的事实摆在面前,以这个男人的判断力,还需要他多说什么呢?
他不过是侥幸期望挽回败局,期望曾经的,来自这个男人的爱惜与宽容再次眷顾,明知不可能,潜意识却仍在面临绝境时不甘心地挣扎,因而自取其rǔ。
“要走了吗?”男人漫不经心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以为你的服务值回票价了?”
穆遥握着门把的手蓦然用力,指甲扎进掌心,那人的冷漠语气让他心如死灰。是啊,此刻的羞rǔ与往日的温柔,不过是一个游戏的两种玩法。他凭什么认为已经钱货两讫?他付出过什么就想一走了之?真正该死。穆遥僵直地转身走进浴室,水的密网兜头而下,仿佛盛邀他共历另一种死亡。
结束了吗?终于结束了,那些宠溺与疼爱,那些呵护与关怀,撕掉深qíng款款的面纱之后,不过是一场高姿态的,用qíng调伪装起来的买chūn。而可笑的是,自己非但没有卖- yín -的觉悟,还恬不知耻地坚持要唱qíng海翻波的独角戏,谁还有耐xing继续陪你玩儿?果然没有职业cao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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