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维斯深沉如墨的眼眸望向里恩:“按夫人的意思,如果法庭宣判蓝廷无罪,您就收他回家族,承认他的地位;如果判他有罪,您就彻底放弃他,是这样么?”
里恩夫人面无表qíng。
霍维斯静默片刻,重新开口,声音低沉得甚至有些暗哑:“夫人,难道蓝廷除了继承人这个身份,对您来说就没有别的意义了么?难道他不曾被您抱在怀里,不曾亲吻您的脸颊,不曾是您唯一的希望和慰藉?难道只有家族、名誉、声望对您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亲生血缘和舐犊qíng深全都不值一提?”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真挚,“夫人,实话告诉您,我也没有亲眼见到蓝廷被敌人胁迫,签下《投降书》的过程,可我愿意相信他。我也相信,法庭能给他一个公正的结果。但即使全世界都认为他是个懦夫,是个罪犯,是个叛国贼,我仍然会站在他身边,陪着他走过这段艰难的路程。”他瞄一眼里恩夫人随意搭在桌面的手,“至少,我不用只看着他的照片去回想。”
里恩夫人的手像被火灼了一样突然收回来,露出下面倒扣着的相框,她霍然站起身,神qíng有些láng狈,有些恼怒,又有些迷惘,她想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霍维斯躬身向里恩夫人施了一礼,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里恩夫人一个人,无声地站在落日余晖笼罩的巨大的yīn暗里。
蓝廷把昏迷的两个看守推到一起,伸手去拿钥匙。他一摸到看守的腰间,发觉有点不对劲,不由自主皱皱眉头,又摸索一阵。这时他发现问题了,两个看守都没有带枪。
不正常。蓝廷咬着唇想,很不正常。一种在战场上生与死边缘磨练出来的对危险的敏锐陡然抓住了他,一定有什么东西,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
蓝廷迅速地回想,无数片段像斑驳的色块在眼前划过。
无缘无故从监狱中提调出来做苦力,偏偏是莫顿所在的府邸,单独押解的囚车,去解手至今仍然没有回来的司机,还有突如其来想要施bào的看守……
这是一个陷阱,蓝廷猛地想到,他们计划让自己逃出去,然后中途狙杀。
他伏下身子,用钥匙打开手铐,但没有乱动——外面一定有个狙击手。
而那个狙击手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蓝廷出来,他意识到蓝廷已经dòng悉了他的存在。
怎么办?蓝廷脑子转得飞快,现在形势对他很不利,汽车bào露在空地中,简直就是活靶子。而他在后车厢,和驾驶室隔着完全不能穿透的铁栏杆,司机也把车钥匙拔下来带走了。忽然“噗噗噗”三声急促的连响,狙击手打爆了三个轮胎,这下子汽车再也动不了了。
蓝廷脸上冒出了汗,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探一下,在狙击手的瞄准镜下有任何轻率的举动,都是送死。但他也不能等太久,如果那个跑掉的司机去叫救兵,自己仍然死路一条。
怎么办?怎么办?
蓝廷看一眼倒在身边的看守,实在不行,只能用看守做ròu盾,推开车门走下去。但这是下策中的下策,只要有一点点疏忽,露出头或者腿,被狙击枪she中肯定完蛋,可那又能如何?
蓝廷心里一横,刚抓住一个看守的衣领,“砰”地一声倒车镜顿时碎裂,又“砰”地子弹击中车顶。蓝廷将身子伏得更低,这是怎么回事?按道理狙击手不会这样乱开枪。
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再没有别的动静,期间一个看守晃晃脑袋想要醒过来,被蓝廷一掌又打晕。他实在等不下去,掐住一个看守的脖子挡在身前,偷偷向外张望。透过铁栏之间fèng隙的玻璃,居然看到空地边缘被人扔下一把狙击枪,还带着瞄准镜和消声器,从子弹痕迹判断,正是刚才开枪的方向。
蓝廷疑惑万分,莫非那个狙击手被人除掉了?或者,是敌人设下的圈套,骗自己出去?他灵机一动,脱下身上的囚服,跟一个看守调换衣服。然后轻轻打开车门,一把将那个穿着囚服的看守扔了出去。
没有枪声,什么都没有。
是那个狙击手真的死了,还是自己的伎俩被人看透?蓝廷一咬牙,这时候只能赌一把。他把另一个看守挡在身前,从车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刚开始走得小心翼翼,渐渐加快脚步,到后来扔下看守直接跑到树林里。
没有枪声,他安全了!
蓝廷顾不得心中的兴奋,先去那边看个究竟。找了一阵,果然见糙丛里有具尸体,还俯趴在地上,是被人从背后用利刃割破喉咙。那么那两枪就不是狙击手打的,而是那人用来提醒自己危险已经解除的。
可又是谁出手相救?
蓝廷最先想到的是霍维斯,但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否定了,这根本不可能。别说要真是霍维斯救他,肯定不能不见面就走,再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
那又会是谁?
蓝廷捡起狙击枪,轻轻放到狙击手的身边,默默敬了个军礼。无论如何,这人来执行任务,不过是听从命令而已。
他抬头远眺,夕阳早已见不到影子,天色黑下来,远山、树林都显得昏暗、模糊,但还有一丝余光,隐约可辨前进的方向。他紧了紧身上宽大的看守制服,很久没有穿过这种正常的衣服了,身体竟有一点违和感。他自嘲地笑了笑,压低帽檐,向奥莱国帝都的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第49章
进了帝都时,已经是午夜了,蓝廷有些迷惘地站在街角,望着眼前五颜六色闪烁的霓虹灯。喝醉酒的人们搀扶着从酒里出来,嬉笑打闹,招手叫出租车。庆祝胜利的彩旗还没有摘下,站在冰冷的屋顶上。
有行人、有乞丐、有地痞、甚至有拉客的暗娼,当然也有在宽阔的街道上呼啸而去的汽车,和便捷快速的马车。
蓝廷四年没有回过帝都了,以前是在前线,后来到战俘营,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原本十分熟悉的城市,像一个傻大兵一样木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局外人误入了书中的世界。几个漂亮妞经过他,对一身制服的蓝廷喊一声:“嗨。”蓝廷微微吃了一惊,转过头来,顿时有些后足无措,摸摸后脑勺。女孩子们哈哈笑着走过去:“看他那个傻样子。”“当兵的。”“穿的衣服不像部队的。”“……我怎么觉得他看上去有点面熟?”“得了露西,这种搭讪手段骗大兵也过时啦。”
蓝廷无奈地笑笑,从兜子里摸出一把零钱,真得感谢那个看守,让他至少能吃顿饭。他走到旁边一间24小时的快餐店,说:“要一份汉堡、冰咖啡……”
收银员漫不经心地按着收银机,眼睛却一直盯着头顶上的电视,正是夜间新闻报道:“……据悉,涉嫌犯有叛国罪的蓝廷上尉在进行野外劳作时,突然打晕看守逃脱,警方已经加派警力对帝都周围进行严密搜索……”她撇撇嘴,不屑地说:“搞什么啊,犯人都能逃掉,真不知道都是gān什么吃的,làng费纳税人的钱,让皇太子把他们都撤掉。”
旁边收银员接口:“我看就该先枪毙了那个叛国贼,留着他gān什么?你瞧,逃走了。”
“一群废物——伍拾陆元。”
蓝廷头得更低了,把钱放在柜台上,一转脸却看到墙上贴着的巨大的通缉令,自己的照片醒目地挂在那里。他低下头匆匆向外走,中途将一个男孩撞了个趔趄,他忙伸手扶一把,下意识地说道:“对不起。”
那孩子的妈妈赶上来扶住儿子,笑着说:“没事,没事。”抬头正对上蓝廷的眼睛,她张开口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蓝廷见势不妙,向外跑去。那个妈妈突然高喊:“蓝廷!是那个叛国贼!”
这一声惊动了所有人,大家眼睛都望向这边,几个男人冲上来:“抓住他!抓住他!”
“谁?”
“蓝廷!叛国贼!”
“打死他打死他!”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疯狂地追赶蓝廷。
蓝廷向前飞奔,不料前面的路人听到喊声,也转过来追他,他闪身躲进一条暗巷,七扭八拐绕了好几个弯,这才算把身后那些人摆脱掉。
蓝廷一身汗,无力地靠在墙上,他早已感觉不到痛苦和悲愤了,只有一种空虚的孤寂和麻木。他紧紧闭上眼睛,暗暗对自己说:“蓝廷,你没有做错,他们只是被蒙蔽了,看不到真相,世上是有公正的,有公正的……”
可是,真的有公正么?有多少事实掩埋在谎言下,有多少人曾经无辜地枉死,又有多少人要含rǔ忍垢一辈子。
自己呢?受得了那种结局么?蓝廷睁开眼睛,望着满是污渍和垃圾的墙角,他清楚地知道,绝不可能。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法庭真的判决自己叛国罪成立,只有一死,只能一死!
轻轻的脚步声从巷子尽头响起,渐渐bī近。蓝廷敏捷地直起身子,绷紧全身肌ròu,他没有动,凌厉的目光从压低的帽檐下看过去。
那人发现了蓝廷的敌意,举起双手:“蓝廷上尉。”
蓝廷毫不放松,低声喝问:“你是谁?”
那人双手jiāo叉,做了个手势,那是战场上的军人才会的特殊手语,意思是“自己人”。这种手势蓝廷再熟悉不过,一下子在这种场合见到,不由自主升起熟悉和亲切的感觉。“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但敌意减少了许多。
“蓝廷上尉。”那人走到亮光处,露出一张并不算年轻的脸,面容方正。他向蓝廷行了个军礼,“下官FA六师第七纵队中尉赫仑,我见过您上尉。您不能留在这里,很危险,请您跟我走。”
赫仑的神qíng诚挚,带着军人特有的木讷和刻板。蓝廷思忖了片刻,说:“好。”
赫仑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伸手示意:“您这边请。”他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沉默有礼,一路上只留心蓝廷有没有跟上来,再也没开过口。蓝廷知道这种人,即使问他也没有用,他不会多说一个字。
两人避开大路,只走yīn暗的小巷,曲曲折折进入城市深处。走了小半个钟头,赫仑到一处院落的后门前停下来,从门上扯下来一条藏得极为隐蔽的绳索,拉几下,停顿半秒,又拉几下。
不多时后门开了,一个脑袋探出来,是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乌溜溜的眼睛瞄一瞄赫仑,又瞄一瞄蓝廷,蓦地瞪大了,叫道:“蓝……”
赫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少年捂住了嘴,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看向蓝廷,身子躲开让出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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