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是高温,是树倒房塌,是满地的家畜尸体。”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
“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人生会毁在一只小小的蚊子身上。”
何心远拿起面前的纸杯,喝了一口酒,甜甜的米酒混杂着软糯的米粒滚进食道,却掩不住内心的苦涩。
“我发起了高烧,毒蚊子带来的病毒堪称致命。我当时命悬一线,泥石流封路进不来,最后是救援人员用直升机把我接走的,可那时候我已经陷入了昏迷,先是市级医院,后来转省里,最后来了B市。”
他摇头道:“可那时已经晚了,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记忆模糊不清,甚至一度到了回忆不起来自己长什么样、叫什么名的地步,后来记忆逐步恢复,我发现我只对小时候的事qíng记忆深刻,越是近的记忆越模糊,甚至经常转眼就忘。”
这个曾经记忆力超群的青年落寞的笑了起来,他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xué,透过食物的袅袅热气,看向了对面男人的双眼:“脑膜炎引发的海马体永久受损,不可恢复。”
第二十四章 约会(四)
虽然池骏在发现何心远的病qíng后, 就做好了何心远有可能一生都无法恢复的准备, 但真的亲耳听到答案后,池骏的心脏仿佛被人撕裂了一样, 不敢想象在病chuáng上醒过来的何心远, 会有多么痛苦。
海马体掌管着人的短期记忆, 这就是为什么何心远生病前后几年的记忆都模糊不堪,并且在之后的生活中深受其害, 经常几分钟之前的事qíng都记不清。
“病qíng巩固后我办了出院手续, 但重新回到校园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书不管看几遍都记不住, 那些原本属于我的知识全都从脑海中溜走了, 我原本可以无碍阅读英文文献, 可一夜之间词汇量倒退回高中。更糟糕的是,我连自己写了一半的毕业论文都看不懂,论文中那些复杂的专有名词,我需要一遍遍的查阅, 等到我站在答辩台上时, 磕磕绊绊的连论文主题都复述不出来。”
在向“好友”坦承了自己的病qíng后, 何心远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果然,被迫向讨厌的老同学讲述病qíng,与主动向关心自己的好友讲述病qíng,是完全不同的心理感受。
他觉得自己像是把身上的所有保护层都在池骏面前剥开,坦dàngdàng的展现自己的缺憾。
池骏认识过去的他,而何心远要做的, 是介绍新的自己。
他不需要同qíng——方向是他选的,路是他走的,面对失去了记忆能力的自己,他也曾崩溃,也曾懊悔……现在的他已经平静的接受了一切,他早就收拾好行囊,打算向着未来继续走下去。
他唯一需要的,就是在自己累的时候,能有人扶他一把。
何心远希望池骏会是那个走在自己身旁的人。
待何心远讲完自己的事qíng,纸杯里的米酒已经空了。
何心远用筷子小心的把纸杯底部沉淀的糯米扒拉出来几粒,被酒液泡发的糯米柔软清甜,用尖一抿就化在了嘴里。
见池骏还沉浸在刚刚的故事中,何心远无奈的摇摇头,拍拍桌子唤回了他的神志。
“池骏,我和你说这么多,要的不是你这幅天塌下来的表qíng。我才是失忆的那个,我都懒得自怨自艾,你就不要替我苦恼了。你是我失而复得的朋友,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来自于朋友的廉价的同qíng。”
池骏很想告诉他,自己想要给他的绝对不是廉价的同qíng,而是想要伴他左右的爱qíng,但又怕自己过于冒进,吓到刚向自己坦承过去的何心远。
他只能点点头,慎之又慎的许下承诺:“你放心,我会把咱们之前错过的时间都补回来的。”
吃完一顿热腾腾的米线,两人把砂锅送到清洁车上,相携出了食堂。
冬天黑的早,这才五点出头,天色已经微微暗了。下午没课的学生们提前涌进了食堂,他们逆着人流向前走着,像是两尾游错了方向的小鱼。
忽然,何心远停下脚步,有些茫然的四处张望了一下,接着摸摸肚子,回头看了看食堂的招牌。
“池骏!”何心远尴尬的叫他。
池骏立即明白过来,体贴的问:“忘了?”
何心远点点头,脸色微红:“要不是肚子是饱的,我都不知道咱们已经把米线吃完了。”
他的记忆又在作怪了,最近的记忆只能追溯到池骏端了一盆盖满了各式丸子、蔬菜的米线坐在他对面,他甚至想不起来他第一筷子夹得是什么。
真是太令他失望了。
“我是不是和你讲了我失忆的事qíng?”
“嗯。”
“那鸭子的事qíng呢?”
“也讲了,不过这件事你大学时就和我说过。”
“……那看来是都讲了。”何心远因为忽然失忆而傻愣愣的模样相当可爱,“那悠悠在少林寺学艺的事qíng我也说过了吧?”
“哦,这个没……等等!”池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说你弟是在哪儿学艺?”
何心远的语气很随意,好像能进少林寺学武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少林寺啊。他所在的孤儿院是少林寺的帮扶对象,他从小就体格出众,刚上小学时就被师傅选走了。他一直跟着师傅练到十八岁,有机会的话,我让他给你看看他的获奖证书,这么厚一摞,好多都是国外的呢。”
“……”池骏脸上写满了四个字:一言难尽。
有一个从小在少林寺练武的小舅子,可小舅子对他除了冷言冷语之外从没动过手,他是不是应该谢赵悠悠不杀之恩?
不,不对……出家人是不能杀生的。
池骏:“所以你弟弟是还俗的小和尚?”
“不是,他们也收俗家弟子,虽然不说顿顿大鱼大ròu,但应该有的jī蛋牛奶都是供应充足的。为了统一管理,这帮小子都剃了光头,比赛的武衣也是类似僧袍的样式。”
池骏脑内立即出现了赵悠悠那张和何心远一模一样的脸蛋……一想到小小只的何心远打扮成小和尚的模样,光溜溜的头上一根毛都没有,短胳臂短腿穿着一身僧衣,他就萌的想喷鼻血!
不行不行,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要是继续下去,充血的可不光是上面这个脑袋了。
※
“你倒是出来啊!”赵悠悠很不满的皱着眉头,催促着躲在墙角的男人。
丁大东委屈的藏在沙袋之后,像是个被轻薄的少女似得双手jiāo叉,用拳击手靶挡住了自己的上身。
“悠悠,你再让我歇一会儿好不好?”他靠墙支撑着,双腿发软,全身无力,那模样活像被一百个赵悠悠轮jian了一样。
“你都休了二十分钟了!”赵悠悠挑眉,“是谁那天说要陪我玩一天的?”
说起这事,丁大东真恨不得自掌嘴,他虽然知道赵悠悠练过武,但权当是qiáng身健体的那种,哪想到是实打实的武术!他昨晚还做梦两人花前月下,进展迅猛,哪想见面之后,赵悠悠直接把他带到了一家位于郊区的武馆,bī迫他换上陪练的衣服,接着就是一阵qiáng势猛攻!
武术一门,一通百通。虽然赵悠悠小时候练的是少林拳脚,但基本功扎实,体格qiáng韧,学什么散打、泰拳也是似模似样,虽然不能跟浸yín此道的老手媲美,但外人看来还是相当有威慑力的。
所谓陪练,就是不管揍人的那个怎么踹打,陪练都只能用手靶承受。但当赵悠悠抬起一脚重重踹来,丁大东下意识的拔腿便跑,一溜烟就躲到了墙角。场外围观的几个教练(也是赵悠悠的同门师兄弟)差点笑破肚子,起哄道:“悠然,你哪里找来的软脚虾,胆子有没有卵蛋大?”
赵悠悠被师兄们臊的不行,格外丢脸,拎着丁大东的衣领让他在场内乖乖站好。
丁大东是要脸面的,平白被这么多人嘲笑他也不慡,下定决心这次绝对不躲了,赵悠悠冲拳而出,他就硬生生的接了下来。
可问题是,有经验的陪练都不是像木桩子一样站着不动的,他们要随着练习者的施力方向去卸力。丁大东哪懂这些,举着手臂呆呆不动,原本以为手靶那么厚不会有什么事,哪想到坚持不到十分钟,他就疼得双臂酸胀。
偏偏赵悠悠攻势越来越猛,双眼盯着前方,仿佛面前的是他的天生仇敌,他势要将对方打成ròu泥不可。
赵悠悠因为哥哥被池骏抢走注意力的事qíng非常不满,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偏偏丁大东撞上他的枪口,他当然不会让池骏的损友有好果子吃。
没错,赵悠悠大方承认,他就是在迁怒!——可如果丁大东真不想挨揍,大不了当逃兵溜走,赵悠悠绝不会丧心病狂的把他抓回来继续揍。
别看丁大东嘴上说怕,胳臂发软,但一双腿根本没往大门口迈过一步。
因为他实在觉得,面前这只怒气冲冲的小狮子,真的是……嘶……真的是太够味了!
不过再辣的美味,也得有命承受才好。
丁大东是个坐家……啊不,作家,被全方位痛揍了两个小时,感觉脖子以下都不是自己的了,所有肌ròu和血管都在大声向他抗议,他感觉明天……不,一个星期之内,他连坐在电脑前打字都困难!
……
好不容易熬过几个小时的非人折磨,丁大东仿佛全身上下都被人拆碎了又随便组合在一起。
他扔掉手靶,苟延残喘的瘫在场边,望着挑高天花板上的吊灯,随时都能睡过去。
就在他又累又困之际,换上了便服的赵悠悠忽然出现在他身边,没什么表qíng的坐在了他身边,板着一张脸,把他胳臂上的衣服撸了上去。
丁大东晕乎乎的问:“你这是……?”
赵悠悠没有回答,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大罐药膏,刺鼻的中药气味从脏兮兮的塑料罐里飘出来,呛得丁大东直打喷嚏。
赵悠悠白了他一眼,伸手从药罐子里挖出来一大坨浅棕色的药泥,啪的一声甩在丁大东的左臂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忍着。”扔下这两个字,赵悠悠搓热双手,把手掌贴在丁大东的胳臂上,均匀的抹开了粘稠的药膏。说来奇怪,那药膏看着深,但抹开后只剩下极浅的颜色,敷上去冰冰凉凉,原本胀痛的胳臂很快就没那么疼了。
可不等丁大东放松下来,赵悠悠左手攥紧他的手腕,右手拇指食指掐在他的小臂上,从上到下狠狠一捋,丁大东只觉得被他压住的那根筋酸疼涨麻,被他捋过后又舒服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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