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女人总有这样一种思路,自家男xing亲属,像是丈夫也好,兄弟子侄也好,叔伯父亲也好,一旦在外面有点风流事,她们不先说自家男人下流不检点,反而一口咬定是外面的坏人洒下天罗地网的勾引,自家人必然是误入的歧途,暗中的埋伏,错也错得qíng有可原。程美心二奶奶和四姨太太,三个xingqíng见识各不相同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也相同了。程凤台固然吃里扒外,gān的不叫个人事,商细蕊则是处心积虑的邪恶。程美心一口一个“二弟糊涂人”,“当心被骗了”。四姨太太也说:“是得说说二爷了。”二奶奶心里一气,落下了两行眼泪,程美心忙给她擦了。
程美心看见二奶奶动了真气,她就收场了,临走还千叮万嘱,不教让程凤台知道这些话。等晚上程凤台吊儿郎当的回到家里,照样嬉皮笑脸的逗二奶奶说笑。二奶奶与他毕竟不是少年夫妻了,qíng爱已淡,较的是另一门子的劲,非常沉得住气地也不哭也不闹,只是没有好脸色。第二天依然yīn着个脸,哪里都不让程凤台去,程凤台急了,笑道:“二奶奶,你把我当小孩子啦!关我在家里做什么呢?”
二奶奶做着一张绣片,道:“那么你出去做什么呢?”
程凤台凑过去笑道:“我出去做生意啊!”
二奶奶扭头向他冷笑:“哦?做生意?”说着作势要拿绣花针去扎他的嘴:“教你说瞎话!”程凤台哎哟一声往后躲开了,也不生气,也不撒野,挠挠头发倒在炕上抽烟,觉得女人戏子念书人,这三样人真是xingqíng多变,喜怒无常,不可理喻,不知道二奶奶为什么又和他别扭上了。但是他除了结婚头几年和二奶奶矛盾很大,后来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做惯了孝子。游历花丛的经验使他深知,女人只能靠哄,靠顺着,万万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让他出门,他就在家里算算账发发呆,忍受着冷言冷语,一句脾气也没有。这样关了几天,一天程凤台坐在窗下看杂志剥杏仁,自剥自吃,嚼得嘎嘣脆,他向来很爱吃这些零嘴来解闷,把三少爷馋得不得了,涎水流了一长串在前襟上。程凤台望着儿子笑道:“你看什么,你牙长齐了吗?能吃吗?”三少爷朝着他呵呵笑。他也瞅着儿子笑。
二奶奶给三少爷擦着口水,火气渐渐消弭下去,觉得程凤台还是很乖很懂人事的,身心依然在她的掌握之中,并没有因为外面有了妖孽,在家里对妻儿的态度就有两样,那么就还是外面妖孽的错,非要把好人勾兑坏了。
程凤台拖着拖鞋端来一盘杏仁ròu给她:“二奶奶,尝尝?”
二奶奶含着笑啐他:“滚开!真烦人!”
程凤台见了二奶奶这气色,心里立即就有数了,笑逐颜开道:“那我就滚啦?”
二奶奶横他一眼不做声,程凤台迅速抓起衣裳:“真滚啦?”等了一下,不见二奶奶骂人,立刻脚不点地溜了出去。二奶奶在他身后喊:“回来吃晚饭!”程凤台连老葛也不带,自己开上车就跑了,也没有去找商细蕊,而是去了东jiāo民巷的小公馆,看望曾爱玉。
曾爱玉这时候有着三四个月的身孕,正是反应很大,心qíng很差的当口,蓬着头发素面朝天地下楼来会见了程凤台。程凤台从她怀孕以后常来看她,从来不空着手,这次不但空着手来了,而且距离上一次来访,已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曾爱玉吃什么吐什么,发着低烧,还无人问津,不禁疑心他是不是冷淡了心,要反悔了。毕竟说好的三十万,她是一分钱也还没拿到手里。程凤台问问她的身体,和住家的护士小姐谈了两句话,撂下一笔生活费来起身就要告辞。曾爱玉心里拧着劲儿的犯委屈,分开五指随意地梳了把头发,抓起包也要出门。程凤台一把拉住她胳膊:“怀着肚子你上哪儿去?”
曾爱玉甩开他直往外走:“怎么着?肚子里的卖给你了,我也卖给你了?”程凤台没有回嘴。曾爱玉一直沿着东jiāo民巷的街走出很远,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到哪里去,一边走一边哭。程凤台把汽车开得极慢,几步之遥跟在她身后,走得稍微久一点,曾爱玉脚步居然打踉跄,体力不支了。程凤台赶紧不由分说将她抱到车上去,笑道:“你过去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当了妈,反而不懂事了?”曾爱玉鼻尖贴在他衬衫上,闻着那香烟和香水的气味,越发想要流泪,越发觉得委屈,手臂主动地绕上了他的脖子。
程凤台愣了一愣,拍拍她的背,哄了许多好话,一直把她送回卧室看她睡下,就差给她个晚安吻了。表面虽然看起来温柔无限,心里已经不胜其烦,待曾爱玉一入睡,他拧着眉毛一阵风似的走了。除了二奶奶和妹妹们,仿佛没人有这个无理取闹的资格,他待别人耐xing不耐xing,靠的不是感qíng深浅而是涵养,曾爱玉一闪而过的动容全是错付了。
被曾爱玉耽误了这一下午的工夫,这就到了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程凤台还是忍不住绕去商宅转了一圈,心想八成是见不到商细蕊的,这个时间他准在水云楼坐镇。想不到商细蕊倒真在家里,和小来两个人守着一只炖锅,在院子里吃晚饭。程凤台一来,小来就端着碗走开了。商细蕊瘦脖子扛着脑袋,低头闷吃,说什么他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答,非常糊弄。程凤台本想和他讲两句话就走,看见商细蕊这个态度,还就不想走了,火起来猛地一拍他大腿:“闹脾气,你也闹脾气是吧?”他的涵养面对着商细蕊,就完全丧失了。
商细蕊吞下最后一口面条,一拳头捶回去:“我封喉呢。”
他们戏子常有封喉一说,好比是饭馆要修灶,嗓子也和灶头一样,一天到晚的架锅烧火可不行,使狠了就要歇歇。有的戏子在台上使尽能耐,下了台话也很少说,就是为了休养嗓音。程凤台从来没有想过商细蕊也会有封喉的一天,众人的嗓子都是ròu做的,唯有他像是铁打的,唱起戏来连轴转,一晚上能奔三个园子。在后台教训戏子,也是声震屋宇,五雷轰顶。商细蕊这次封喉,因为入秋之后要唱《战宛城》,搭戏的几位比如唱花脸的雷双和,名声与商细蕊相当,全城的人都盯着这一出,马虎不得。而商细蕊进了秋天就容易犯咳嗽,只能从现在开始就细心保养起来,每天不离药茶药膳,早晨起chuáng先咽一只生jī蛋,如此等等,很受拘束。程凤台几天不见人影,一来还敢对他大声喊,商细蕊当时就要捶死他,被程凤台捉住手,笑道:“商老板,好好说话,你告诉我封喉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还要打人?”说着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按着轻轻拍了拍:“你是有身份的角儿,以后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就撩手撩脚的,知道吗?有理就得好好说理。”
商细蕊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有理就说理,没理就打人。”
程凤台叹气:“哎,我和你是没法儿说了。”一边要回家去了。商细蕊坚持不懈地追问程美心有没有被气死,是什么样的反应。程凤台道:“她还不知道吧?她现在很少出门jiāo际了。”商细蕊哼了声,把钻戒往裤腿上蹭了蹭,隔了一层布,钻石刮得ròu疼。程凤台笑道:“逗逗你的你还当真了呢!你想我姐能有什么反应?我姐就算知道了,最多在心里怄个气,要是为了个戒指做在脸上给人看,我姐夫早烦她了。行了,我走了啊。”
商细蕊每次见到程凤台来,总是很欢喜;每次要送程凤台走,总是很淡漠,他从来不和程凤台像样说一句道别的话。要按他的脾气,多日不见,一来就走,他肯定不会答应的,哪怕双方赌气冷战,也非得要程凤台在他的眼前待着,但是他也不愿意为此再和程凤台吵架,此时就在小院子里溜溜达达不理不睬。程凤台又说了一句:“我走了啊!”
商细蕊背着身:“哦!”
程凤台道:“最近家里有点麻烦事,你唱《战宛城》我要是来不了,可不许闹疯啊!”这还是防着二奶奶最近心qíng不好。这些家长里短的话,是无法和商细蕊解释得通的。
商细蕊快步走过来,攥起一只拳头杵到他面前,恶形恶状道:“来不了?你来不了?你认得这是什么?”
程凤台装模作样朝那拳头打量了一番,他旦角儿的手,攥起来白白嫩嫩的一团,好像还带着水粉的香气:“我认得这是一只ròu包子。”说罢凑上去咬了一口,咬完就跑,留下一只牙印。
商细蕊疼得撒开手,在那发狠地喊:“你敢不来!我就打扁了你!”
程凤台跳上车子,倒车到商宅门前,笑道:“商老板,不许喊,好好养嗓子,等养大了吓死他们。”说得好比商细蕊的嗓子眼里养了一只大老虎。商细蕊大概也真的认为自己嗓子眼里藏着龙卧着虎,待到启封开嗓那一天,要惊得在座人等肝胆俱裂,吞吃了他们的心耳神魂,闻言便得意地一昂头。程凤台朝他一眨眼睛,抛了个飞吻,踩上油门就走了。
二奶奶这一向时不常的要敲打敲打程凤台,和程凤台使使xing子,程凤台都挺顺着,有时候自动地就不出门了。他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闹不明白为什么二奶奶喜欢把他拘在家里,骂着闹着留下了他,结果也不是为了和他厮守,二奶奶自己反而总在孩子们那里带孩子,或者和四姨太太打牌,偶尔坐在同一间屋子里绣绣东西,与他也是相对无言。这一天马上又有更闹不明白的事qíng出现了,二奶奶很认真地说要替他娶一房姨奶奶,并且提了几位人选,其中还包括他青梅竹马的赵元贞。程凤台拿不准这是在找茬吵架,还是在刺探着什么,不管是什么目的,他是肯定不会接受这种安排的,由大老婆做主娶一个小老婆,太荒谬了!他觉得自己做生意听戏都要忙死了,家里三个孩子也烦死了,再添一个老婆,再生几个孩子,不是要命了吗?二奶奶看他态度十分坚定,心里又是安慰,又是犯嘀咕,最后和四姨太太商量说:“我找个空倒要去看看这个商细蕊了,迷得他连正经娶一房都不动心了。”
这一句话说完就搁着了,商细蕊这一阵子封喉不上戏,二奶奶又要忙着看孩子。等到《战宛城》开演的时候,几个生角儿名声都很响,加上一个商细蕊,等于给座儿们过大年了。北平这几年能够轰动全城的事qíng里,十件事商细蕊至少占了八件,连二奶奶在深宅大院里也听闻了,便又起了相看相看的心,与四姨太太定好了日子,头场太热闹,人太杂,预备要去看后一场的。二奶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为规范的高门大户中养成的妇人,偶尔出一次门,也得是丈夫陪着,从来没有说无缘无故地出门逛个街,吃个饭,消遣消遣。过去在上海是这样,如今到了北平也是这样。一个城里住上好几年,城门往哪儿开,她也是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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