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戏子们果然都哗然了,连连说想不到程凤台的夫人居然是这样子的模样。也不是二奶奶不够美丽或者有哪里配不上程凤台,反正就是不合适,让人意想不到,像从两个故事里走出来的两个人,yīn差阳错串了剧,串到一个戏里去了。宁可说程凤台娶的是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dàng妇,也比这一位前朝的大家闺秀让人信服。有知道程家底细的,此时就把程凤台的故事大致说起来,几个男戏子都不免侧耳听住了,对二奶奶出嫁带来的半壁江山觉得非常向往。女戏子们则认定了以程凤台的xing格作风,与这个款式的妻子必定感qíng不合,跃跃yù试生出勾搭程凤台的念头,说他是肯定要在外面有二房的,要有一个与他“般配”的女人,不然简直“可惜了”。沅兰始终不置一词,这时候眼睛一瞪,还没来得及发话制止,黎巧松提着胡琴从他们这群人的闲言碎语当中大模大样地穿肠而过。下一场是邹氏的chūn怨,商细蕊指定他的胡琴。他的胡琴已经与商细蕊的嗓门搭配得浑然一体了,才没有个把月的工夫,商细蕊已经离不大开他了,虽然没有当面赞扬过他什么话,但是背地里和程凤台说:过去觉得哪个胡琴拉得好就能用,愿意试试各个胡琴不一样的味儿。有了小松子才觉得,九郎老侯他们定下一个胡琴,一伺候就伺候几十年,还是很有道理的。
黎巧松后面就跟着商细蕊。商细蕊这时已然深入戏中,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那是相当地道的女人习气,他今天踩着跷,脊梁挺直起来,硬生生比杨宝梨还高出一头,从眼梢里居高临下盯了戏子们一眼。他连眼神都已经变了,也是一股女人的气息,说不出来的娇气妩媚,含着千言万语,似怒还嗔,让人看了浑身皮痒痒,就想被他嗔骂着卷起袖子来拧上一顿ròu才舒坦。方才最想给程凤台当二房的女戏子此时已然顿悟,就怕商细蕊吃醋了抡大嘴巴抽她,默默往后退开一小步,其他戏子们也替她屏气凝神,顾经理最犯嘀咕,心说这下不用等二奶奶动手,自己就该先打起来了!
商细蕊走到戏子们当中停下来,搭着杨宝梨的肩,向地下跺了两脚,把跷踩踩踏实,然后从衣襟抽出手绢一甩,抹了抹鼻尖的细汗,喉咙里咳嗽一声。这样目不斜视笔笔挺地站了好一会儿,胡琴一响,就款摆腰肢地上台去了!他是太专心了,根本没听见他们嘁嘁喳喳在说些什么小话。
邹氏上得台来,一身黑色戏装,衣角裙摆大朵大朵的水钻拼成的万寿jú花样,衬着黑底子,因此特别的亮,便是一动不动的时候,也是一片耀眼,脚步拂动起来,全场就看他的了。商细蕊的戏衣一贯是靡费千金,穷奢极侈,再讲究也不叫讲究。而邹氏仪态万千地飘飘上台,还不用开口,下面可就疯了,叫好的丢彩头的,也有忍不住嘴巴上喊两句心肝宝贝儿,吃吃豆腐过过瘾的,有日子没见到商细蕊的戏了,都觉得他今天姿态婀娜更甚往日,而且唱的还是这样一个风骚的角色,把人心里面都勾出病来了。
二奶奶立刻就皱了眉头。
老葛在两位太太身后站着,看不见二奶奶的表qíng,但是直觉她不会待见这套,暗暗嘬牙花子心道不妙。
邹氏青chūn守寡,寂寞难言,商细蕊踩着跷走出一溜儿小碎步,正是风摆荷叶,雨打金枝的风流身段,站定了摘下鬓边一朵蓝jú花捏在纤纤指尖又看又抚把玩一番,张口唱出两句戏词:——暮chūn天日正长心神不定,病恹恹懒梳妆短少jīng神。素罗帷谈寂寞腰围瘦损,辜负了好年华贻误终身。
唱完了不甘不愿地一长叹,把素júcha回头发里,气恼这朵鬓花硬生生耽误了脸庞上的胭脂好颜色。
四姨太太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有点坐不住了。
二奶奶回头笑道:“模样是真俊,比我们女人还要女人呢!”她特别地注意到了商细蕊手上戴的那只光芒四she的大钻戒:“这身皮ròu也够细粉的。”四姨太太答了个是,勉qiáng笑了一笑。
邹氏坐在椅子上不拈琴弦不展书卷,面朝台下,合着弦子把自己胳膊肩膀捶打揉捏了一遍,这一套动作与胡琴配合得极好,手上每一下功夫都乘着胡琴的音,直接表达出邹氏内心的渴望,演绎得脉脉骚qíng。邹氏独坐房中,并没有可以勾引的对象;而商细蕊坐在台上,台下千八百人都是他攫取的目标,他浑身每一根骨头都透着chūn色,每一个眼神都淌着蜜水,无需开口发出莺鹂之音,一爪一挠都搔在台下男人们的心fèng儿里,使他们叫好的声儿都变了调子,口里喊着商郎,心里想着娇娘,恨不能跳上台去揉搓他一顿,立时替他解除了寂寞。
二奶奶也感觉到了,又把两条柳眉拧了个紧,她本来还不信程美心说商细蕊的那些话,因为知道他们矛盾深,现在可是信了十成十的,扭头轻声对四姨太太道:“这还寡妇呢!这是哪门子的寡妇,寡妇夜里都是这么过的?”
二奶奶久居内宅,女人多,心思多,是非多,她说话向来很当心。今天大概是带着一股子怨愤之qíng来到这里,又出了宅门,心境有点不一样,说话也敞多了,竟然没有顾及到四姨太太也正是一个寡妇。四姨太太此刻作为一个忐忑的,心里有鬼的寡妇,简直吃不准二奶奶是来相看商细蕊的,还是知道了她的秘密,来刺探她的,或者根本是一石二鸟。
邹氏揉完胳膊,一瞥眼发现脚上的鞋子沾灰了,便翘起一个二郎腿,撩开裙子一角,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一双三寸金莲。他连鞋面都制造得飞金绣银,很抓人的眼睛。座上有人长长地“哟”了一声,然后有人chuī了口哨。旧式女人的小脚,那也是一样隐秘的所在,绝不肯示人的。因为有神秘感,所以显得刺激。商细蕊当然不可能裹一双小脚,这便是他们戏子的“跷功”。他当年学踩跷的时候,年岁已晚了,一发狠心在脚上绑了三个月的跷,吃喝拉撒都踩着跷过,以至于练得太狠,后来的一段日子连好好走路都不会了。黎巧松这一段的胡琴拉得尤其俏皮,邹氏合着拍子,脚尖高高挑起,用手绢姿势好看地一下一下扫拂两只鞋面,直到纤尘不染,方才满意点头。底下女座们都忍不住赞叹了,因为这正是她们日常的所为所见,被商细蕊拿到台上活灵活现地一演,教人禁不住羞臊着脸儿会心一笑,也不知道这个商细蕊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真是点滴入微了,简直像是日日夜夜埋伏在她们身边的人。
二奶奶不自觉地缩了缩脚,心道程凤台当年居然还有脸嫌弃她是小脚,他既然嫌弃她,那么台上这一个算是什么意思?这招招摇摇的,不是一双更小的脚?
四姨太太看二奶奶神qíng不好,不免凝视了她一会儿。二奶奶仿佛被人察觉了心思,恼羞成怒心直口快地对商细蕊做出一锤定音的评价:“我要说唱戏的没有一个正派人,姨娘一定要笑话我迂腐了。今天仔细一打量,别的戏子不敢说,就台上这一个邹氏,准不是正经货色。”
四姨太太qiáng笑着轻声说:“二奶奶,这是演的戏呀!”
二奶奶望着台上,道:“就算是戏,他把这么个骚里骚气的邹氏演得这样活泛,自己能正经到哪儿去?正经人能演得到他这份道行?需得是,才能像。大概齐也就是这么个人了,差不了多少!”
老葛在后头听了,心里替商细蕊捶胸顿足的。
四姨太太不禁要说两句公道话:“这倒是真的不一定。演什么像什么,才叫做工好。二奶奶没有看过阮玲玉演的电影,她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也能把jì女演得很像。”
二奶奶不答腔,端茶喝了一口,不知道四姨太太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和她唱反调。四姨太太见她沉默下来,惊觉自己是唱了反调,也跟着喝了一口茶,把其余的公道话都咽下去了。
之后邹氏吓鼠赢得满堂彩,二奶奶却已没有兴味,不但没有兴味,而且看着很厌恶。待到邹氏与曹cao街楼对望,两人眉来眼去jianqíng来往,使她不由得联想到商细蕊与程凤台之间的种种谣言,想到商细蕊勾引程凤台,两人初次见面,是不是也跟台上演的那样,一个放làng怀chūn的,勾上一个糊涂贪色的,这样一想,马上就觉得台上所演不堪入目至极。本来良家女子对于失贞的dàng妇就有扑杀之心,何况台上台下qíng节一致,làng骚的瓜葛到程凤台头上来了。与四姨太太刚说了一句:“得了,咱回吧。”被伺候的茶童听见,立刻撒开脚丫子就跑后台去,顾经理随即撒开脚丫子就跑包厢来。
二奶奶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了,看见顾经理,便向旁边一个老妈子一点头,老妈子托出好几卷揣了半天的现大洋,大洋用红蜡纸包起来,总能有个两三百块了。这种看戏的规矩,二奶奶是绝不会掉份的。顾经理毕恭毕敬地替角儿道了谢,正准备接下来,二奶奶忽然一抬手,从头发上慢慢把那朵镶了大东珠的绢花摘下来,搁在几卷大洋之上,这种带暗红的檀香色,最能够衬托胭脂的娇丽。二奶奶回头瞥一眼台上的美人,向顾经理笑道:“您得把话说明白,这是程二奶奶,赏给邹氏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被奴婢们簇拥着下楼去了。
顾经理呆了一呆,就领悟了这一句话的意思:二奶奶既不动手也不动脚,轻飘飘地扇下一个闷声嘴巴!四姨太太咽了咽吐沫,心里有点慌张。老葛只觉得二奶奶果然是厉害,绵里藏针的厉害,知进知退的厉害,商老板在戏台之上难逢敌手,在二奶奶这里,恐怕再活上一辈子也不够一指头的。
第77章
商细蕊唱完一折戏,转到后台来第一句话就问:“今天程二爷的包厢里坐着的是谁?”与程凤台相好这三年,他形成的一个习惯就是不管有多入戏,上台首先要瞟一眼程凤台的包厢,要看到程凤台坐在那里,才好定定心心的开口唱。今天往那边一瞟,却看见两个女人坐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来不愿意他当着人问这些,把茶壶嘴塞到他口里堵住他的话。商细蕊啜了好几口茶,往后一仰躲开不要了,坐到镜子前一边补嘴唇上的油彩,一边又问:“二爷呢?他今天没来?”
他张口闭口二爷二爷的,把小来都快给气死了,就想说话刺应他几句。沅兰走过去搭上商细蕊的肩膀,附在他耳边唧唧咕咕一阵,直把商细蕊说得两眼放光,欢快地一呼:“真的啊!她来啦!”说着马上就跑去撩幕布,想要看个仔细。小来心说二奶奶无事不登三宝殿,还不知道存着什么心呢,你有什么可美的呢?这不是缺心眼缺大发了吗?
商细蕊对程凤台的妻子可是太好奇了,他和二奶奶相互之间都是久闻其名,不见其貌,一看正看见二奶奶侧着脸和四姨太太在说话。因为平时听程凤台描述过,他倒是一眼就知道谁是二奶奶了。二奶奶坐在昏暗里,眉眼看不出是否动人,就知道皮肤好像很白皙,很丰韵,衣裳映出金晃晃绸缎的暗光。她的发式和衣着都是商细蕊看得顺眼的款式,商细蕊就不喜欢现在的女人把胸脯屁股都绷得曲线毕露的,天热还要晃着大光胳膊大光腿,也不喜欢她们烫得贴着头皮的卷头发,还是觉得二奶奶的这身打扮比较好看。其余来不及有更多的感触,他就该收收心思上台了,等唱完了邹氏会曹一节,二奶奶中途起堂,这时候已经走了,顾经理一直把她送出门口,送上汽车。商细蕊在此后的戏里只有一场张绣杀婶,出来才半分钟就结束。他唱完自己的重头戏份,二奶奶就起堂,可见果真是特意前来看他的,商细蕊想明白这一点,由衷产生一种好赖不分的得意。
52书库推荐浏览: 水如天儿 种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