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儿女多奇志,这种常人看着匪夷所思的qíng节,在梨园行里也没有传唱很久,说起来都说是崔师姐脾气太大了,李老板又爱胡闹,所以没什么可说的,一对荒唐人罢了。商细蕊依稀地对崔师姐印象还行,只因为她是为数不多的不做富人妾的女戏子。李天瑶嘴里吃着大ròu还不歇着,很得意地同商细蕊说自己在家里是怎么整治崔师姐的,使她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成。商细蕊对这种家长里短一点想法也没有,哼哼哈哈两声,埋头吃ròu。不过窑姐儿对这种话题却是很捧场的。她们失去了端端正正做人妇的机会,于是也希望其他人妇和她们殊途同归,一样没有好结果,在那使劲地撺掇李天瑶多说一些。李天瑶喝多了,也说多了,渐渐抖上了威风,商细蕊就更不爱搭理了,被他冷落的窑姐儿此时派上了用场,攥着一双火筷子挨在身边坐着,替商细蕊一片一片翻腾烤ròu。正在这一群狗男女其乐融融的时候,就听大门嘭的一声巨响,来人把船踩得往下一沉,冷风倒灌进来,chuī熄了两支红烛。简直是三侠五义里侠客一般的出场。那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孩,身形气势十分彪悍,如果剪了头发脱去裙钗,看上去和男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她进得门来二话不说,冲到李天瑶面前劈手就给了一个耳刮子。李天瑶被打得糊涂了,迷蒙着定睛一看,火冒三丈:“你个臭娘们儿!反了天了!”他撸起袖子还不待打回去,妇人猛然呵斥一声:“你看我敢不敢?!”说着,居然将婴孩从窗口捧出去腾空悬在河面上!裹孩子的被子掉进水里了,孩子被冷风一chuī,伸胳膊蹬腿哭得凄厉,他挣扎得那么厉害,让人担心再过一会儿妇人就要抱不住他了。
商细蕊本来嘴里含着一块ròu,一边嚼一边看,看到这里也被震住了。更别说李天瑶。李天瑶膝盖一软,咕咚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得说不出话来。妇人旗开得胜,把李天瑶脱在地上的皮鞋朝他一踢,命令道:“穿上!”李天瑶四脚朝天穿上了鞋子。妇人接着一抬下巴:“走前头去!回家!”李天瑶就像受到押解的犯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也不敢招呼商细蕊了,因为没有这个脸。妇人把他恶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迅速把自己的皮毛坎肩脱下来包住啼哭的孩子,对向商细蕊却是和颜悦色的:“十几年没有见面了,细伢子长得这么大了。你在南京多留几天,啊?过年上家来吃饭。”
商细蕊方才躬身喊了她一声崔师姐,心里想,你这么摔孩子打汉子的,我可不敢上你家吃饭去。
李天瑶人去楼空,商细蕊在窑子里一刻也呆不住,自行去旅馆歇下不提。他这趟来南京为的是避避风头散散心,因此谁都没有告诉,行程安排得很秘密很低调。可是李天瑶闹的这一出实在太好笑了,没有两天南京梨园界就传遍了,问起来当时的qíng景,自然落不下还有一个商老板。商老板远道而来,焉有默默无闻之理?隔了一天,有车子停在旅馆门口来接他,是锦师父派来的人,商细蕊也没敢发犟,就是心里累,锦师父这人矫qíng,小xing儿,知道他不告而来,一会儿不知要怎么发作呢。
果然到了锦师父的宅子里,一座带池塘楼阁的小院,锦师父并不出面,把商细蕊晾了好久。其他做师父的看见徒弟红火起来成了角儿,多少都有点笼络的态度,更别说锦师父并不是商细蕊的嫡亲师父。这种半道相认的师父商细蕊至少有一只手那么多,可见锦师父的确是爱使xing子的。商细蕊那个急躁的脾气,喝了两杯茶就不耐烦得在屋子里滴溜溜转悠。门忽然一开,锦师父有请。
锦师父拿得好大的架子,撂着商细蕊gān等着,他自行在卧房里睡午觉,这会儿披着衣裳小口抿着参茶,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商细蕊立在房中喊了一声锦师父,像是还在他手下学徒似的。
锦师父仍然垂着眼睛,冷淡地说:“商老板,您别呀,我不敢当你师父了。”他果然矫qíng上了,仿佛受了多大的气。
商细蕊默不作声站在那里,也不撒娇也不求饶,看着锦师父穿衣洗漱,坐到镜子前描眉扑粉。他们那一代的男旦有好些个都是这样的风气,日常生活里也要化着妆,佩香囊,穿颜色鲜艳的绸缎褂子。锦师父瞅了一眼粉盒,又瞅了一眼商细蕊,心说这傻小子。商细蕊呆了一呆,这才上前替锦师父化妆。锦师父问他:“我听说你在北平受了委屈,怎么,受了委屈就躲着人了?这么不中用,以后可别说跟我学过戏!”
商细蕊抿抿嘴唇不答话。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几天的工夫,事qíng就翻山跨海传到南京来了。商细蕊觉得丢人极了,好比心口生了一个疮,根本不愿给人看见。
锦师父脸上敷得了粉,自己提笔朝镜子画眉毛,道:“不就是个老姜头吗!也能把你臊成这样!那天我要是在场,能骂得他屁都不敢放一个,你信不信?过去你爹还活着那会儿,他走哪儿都是你爹的陪衬,我看就是积年怨恨,存心报复在你身上。”
商细蕊低头把弄锦师父的一只珐琅怀表,哦了一声,说:“那又能怎么办呢,他是师伯父。”
锦师父把眉笔重重一搁,扭头愤恨地对商细蕊说:“说白了,老姜头称称才有几两重?时至今日,那把老骨头的名声哪还能和你相比。坏就坏在他是你师伯父,传出去,你就是被师门申斥过的人,名不正言不顺,这才叫不好听呢!”商细蕊被说得疼了,神qíng微微一变:“反正我学戏学得杂,师门多着呢!不在乎这一个!”锦师父怒道:“放屁!那是你商家的嫡亲师门!是你安身立命的正根儿!能和别的一样吗?”商细蕊心里也知道这个理儿,就是不服而已。
锦师父看向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年过半百的人,头发也见白了,脸皮起了褶子,打扮得花红柳绿,难免显出几分怪异。可是在自己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机巧骄纵的锦帛儿,那是能和宁九郎平起平坐的角儿!
锦师父痴恋地望着自己,忽然问道:“这件事,宁老板是怎么说的?”
商细蕊道:“九郎给我打了电话,写了信,叫我只管安心唱戏,其他的不用放在心上。待到时日久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锦师父冷笑道:“真真是风凉话!他宁九郎当年要是遇上这样的事,他有本事闹到皇上跟前去讨说法!隐退几年,倒成了世外高人了。亏你一口一个九郎,把他当亲师父一般敬着。”假如宁九郎管了商细蕊的事,锦师父才不懒得cha手呢。宁九郎管不了商细蕊的事,锦师父就非要管一管不可了。再说了,商细蕊好歹算是他的徒弟,下过一番功夫调理的,如今出落得这么大出息,说出去是个叫得响亮的人物,给他增色不少,哪能让别人给害瞎了。锦师父与商细蕊面对面,说:“得了,可怜孩子,除了我,你也指望不上别的什么人。谁让我和你爹是老搭子呢?这就打发人把你行李收拾过来,你在我这里住着,看我替你布置!”说罢还很俏皮地用指尖点了一下商细蕊的鼻子,带来一抹香气。商细蕊摸摸鼻子。锦师父的气质语态像极了一个十八九岁的灵巧少女,商细蕊根本赶不上他的思路。商细蕊只能在台上当一个少女。
锦师父当夜就招来了戏界和文化界的老朋友们吃火锅,由商细蕊做主角,大家说说笑笑互相chuī捧。商细蕊本不擅长这些应酬功夫,现在做来,更是qiáng颜欢笑。吃完了晚饭,总有夜里十一点了,又撺掇商细蕊换上戏装在亭子里唱一折昆曲来听,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起哄着伺候他换衣裳,把他当个太子一样,根本没法推脱。商细蕊心里虽烦,但是今夜的笛子是极好的,打开嗓子之后,立刻抛却了红尘俗世,一心一意都浸没在戏里面。锦师父笑吟吟地凑在人耳边低语着,歇不歇望一眼商细蕊。身后那一方小池塘,在寒夜里就像一大块冰在慢慢化着冻,微风一chuī,小亭子里凉得透了心,客人们一个个揣着暖手炉,商细蕊冻得脸颊都木了,唱着唱着打了个气动山河的喷嚏出来,把笛子惊得走了调。大家都笑了,说:“罪过罪过!可冻坏了商郎了!”不待商细蕊换下戏服,客人中间最有威望的那一个文化名宿雅兴大发,牵着商细蕊的裙角在水衣上泼墨写就两句诗词。如果换做一个懂行的,能得到名宿的墨宝那是喜不自胜了。偏偏商细蕊是个文盲,看见戏服沾了墨点子,那就别提有多心疼了。写完诗,名宿捏着商细蕊的手坐下叙旧,和蔼地说:“你锦师父刚才说让你去我那唱两天戏?”
商细蕊听了,抬眼看向锦师父,眼神很不善。都是这路里趟过来的,不用细想就知道唱两天戏是什么意思。
锦师父打天下的手段大约全是些风流手段,年轻时亲自上阵,年老以后自有徒弟替他笼络人心。现在说要替他布置,原来竟是这么个布置法儿!这哪行得通!他现在已经有了程凤台了呀!可不能在别的人chuáng上撒娇讨好处了!
那名宿不等商细蕊婉拒,便说:“可是我今天一听你的《寻梦》就知道,商郎心里有人了,是不是?”
名宿果然是名宿,在戏上居然能有这份领悟,也算是个知音,商细蕊点头道:“您圣明!”因为夜深了,他只换了戏服也没有化妆,少年的素脸,脸颊鼻尖冻得粉红可爱,特别诚恳老实,楚楚可怜。老头禁不住心头一阵遗憾,向锦师父笑道:“你看看你,还净不信!这是个痴心的孩子,你可别摆布他啦!”说罢由商细蕊送他上了车,一行人也都散客了。
商细蕊返身回来就准备和锦师父闹不痛快了,今非昔比,他已经是个角儿了,锦师父还暗地里gān这种勾当可不行!结果锦师父先发制人,脾气火在他前头,坐那把背影朝着他,尖着嗓子像唱戏似的喊:“心里有人了!有人怎么了!这行里多少人就毁在真心人这三个字上面了?你从小在梨园行里长起来的,还能不知道?真有人了不如就别出来唱了,好好当你的水云楼班主,gāngān净净守着心里的人!别出来唱戏还搭架子!光看得,摸不得,有多扫兴的!”
商细蕊过去虽然也没有守身如玉,但是他顶恨这种拿伶人当娼jì的口吻,整个儿本末倒置了,就好像人人都是冲着他的艳名才来捧他的戏的。如果换个其他什么人说出这种混账话,他准要三步并两步,上前一脚把人蹬在地上。锦师父毕竟是师父。商细蕊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回到卧房里把门碰得山响,他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走了,南京也不待着了,回北平去,横竖就没有一块清净地方!
第二天,商细蕊为了避开和锦师父在饭桌上打照面,特意避开饭点才出房门。出门一看,锦师父守株待兔在厅里坐着,面前满桌的饭菜都倒扣着碗盖,显然是在等他吃饭。这时候锦师父已经换了一张面孔,待他和颜悦色的,说道:“刚睡醒呀?还不快过来吃饭!别等菜都凉了!”一面让仆人把碗盖都揭开,一面亲手给商细蕊夹菜舀汤,笑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一顿能吃下一桌独席,一觉能睡到日上三竿。你锦师父是真老啦,天一亮就睡不着觉,索xing起chuáng给你炖了一道虫糙老鸭汤,最润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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