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房便是杜七公子的尊姓大名,没什么可不信的了。程凤台带着青年进了后台,商细蕊正在洗脸。程凤台请青年略坐会儿,青年也不坐,一径笑嘻嘻地捧着盒子看着商细蕊。商细蕊脸上还挂着水珠子呢,抿gān了眼睛朝青年瞧了一眼,没有认出来他是谁。青年也不急于自报家门,仿佛笃定了商细蕊一定是记得他的。他可料错了商细蕊,假如他是被写进戏本子里的一个角色,不管时隔多少年,商细蕊看见他的脸谱就能报出他的人名。他一个素眉寡脸的大活人,商细蕊还能往心里去吗?此时有小摊贩从后门送了几碗桂花汤圆进来给女戏子吃,商细蕊嗅到甜香,居然两步跨过去探头张望:“你们在吃什么呀?”商细蕊的女人缘这样好,只屑问一句,立刻就得了一碗捧在手里吃起来。
青年再也绷不住了,用一口山东口音说道:“商老板,我是雪之丞呀!你忘了我啦!”
程凤台扭头惊讶地瞅这小子,好像听见了猫儿喊了一声汪,心想你他娘的会说中国话啊?那你跟我装什么蒜呢!
商细蕊往嘴里舀了一只汤圆吃,眼睛瞧着雪之丞。雪之丞知道自己再不验明正身,就要被后台轰走了,急得搁下盒子拿起化妆台上一把折扇,打开扇面做了两个不知所谓的舞蹈动作:“蝴蝶夫人!”
这一招提醒得好,牵涉到戏剧方面,商细蕊就没有记不起来的,哪怕只一个动作一个词,要不然,和他面对面说上一宿都是枉然。商细蕊连忙把碗里剩下的两只汤圆一口气全吃了,擦了擦手:“原来是你!好久不见了!你可变得和原来不大一样了!请坐请坐!”
可不怪商细蕊想不起雪之丞。当年在燕京大学话剧社一见,总有个六七年了。那时候雪之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全靠杜七翻译着,给商细蕊手舞足蹈地说了《蝴蝶夫人》的故事。商细蕊碍于杜七的面子,隔日请雪之丞去园子里听戏。雪之丞和商细蕊在那样言语不通的环境下,愣是聊了好几天。雪之丞奉出在中国收集的昆虫标本给商细蕊看,全是大虫子大蛾子,把商细蕊恶心坏了。隔了一天,商细蕊带雪之丞喝豆汁儿吃焦圈儿,也把雪之丞恶心坏了。临别之时,雪之丞还搂着商细蕊掉了眼泪,仿佛友qíng很深的样子。
“杜曾说你是他的缪斯,是他所有艺术灵感的发源地。所以那一次,我是特意去北平见你的。”雪之丞说:“见到你以后,我才相信杜没有夸张。我学了中国话,就为了有一天亲口告诉你这些。”
原来雪之丞是找了商细蕊的老乡学的中国话。商细蕊不认识缪斯是谁,没好意思开口问,看雪之丞的表qíng这样神往,想必差不了,是个好东西,于是礼貌地微笑道谢。程凤台觉得非常ròu麻,忍不住低头在商细蕊耳边说:“缪斯就是外国的老郎神。他那意思说,商老板您啊就是祖师爷一样的人物。”
这话放在水云楼里面拍拍马屁还好说,出了水云楼,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让人消受不起了!商细蕊像被火苗子烧了屁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连连拱手:“这是哪里的话!商某万万当不起!”
雪之丞把一直以来保护得很好的盒子捧在膝上,说:“前几天听说你也在上海,我就来找你了,可是你的仆人们阻止我见到你。今天我只能装作外国人,他们对外国人没有办法。”
商细蕊想说你本来就是外国人呀!话到嘴边,雪之丞慢慢打开了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呈现到商细蕊眼前,商细蕊就把话咽了。盒子里面一只蓝蝴蝶安然地栖在金钗上,翅子莹莹闪烁,像绸缎,像珍珠,像映在海面上的一片月光,再名贵的材料也做不出这样动人的光泽。
雪之丞说:“我记得你说过,舞台上的东西越真越好。这是我在美洲大陆捉到的一只真蝴蝶。”
商细蕊禁不住光彩诱惑,把蝶钗对着灯看了又看,蝴蝶背面裱着极薄的玻璃片子,底下的钗子是赤金的,想必戴在台上行动起来也很结实。戏子们围拢过来连连称奇,说:“这只蝴蝶倒很有点翠的意思,不过点翠也点不了这么大一片。”
雪之丞只看着商细蕊一个人:“里面还有我为你做的一首诗,请你也一同收下吧!”
商细蕊收惯了戏迷的礼,略一推辞就收了。雪之丞在后台长长地坐了一回,向商细蕊显摆他的中国话,大谈他对中国戏曲文化的看法,其中的论调当然外行极了,净拿西洋的歌剧,东洋的狂言在那打比方。他不知道中国的戏曲自成一体,不需要参照,也没法子比对,就譬如再优美的英文也翻译不出《诗经》,用外国人的耳朵来听中国的戏,横竖对不上榫。商细蕊不与他分辩,拿出一般敷衍戏迷的态度,浅浅微笑着听,全当蛐蛐叫了。雪之丞越说越过瘾,商细蕊的微笑不语,在他眼里成了一种赞许,说着说着,把手按到商细蕊手上握起来摇了摇。
程凤台就看不惯他撒娇,好像谁都爱跟商细蕊摸一把,蹭一蹭,商细蕊身上淌着蜜是怎么的?程凤台把雪之丞的手拿开,用英文装模作样对他说:“对不起,杜大概没有告诉过你,在中国,扮演女角的戏曲演员不能被舞台下的男人随意触碰,否则会惹怒我们中国的缪斯。”
雪之丞就爱听这种胡说八道的话,更加觉得中国戏曲深不可测,矜持神秘。顿时收拢了手脚,端庄坐着说话。商细蕊虽然听不懂英文,看到程凤台瞅着他笑,也猜到程凤台又在瞎说骗傻小子了。
经过这一回接触,任谁都看得出雪之丞是个愣头青。商细蕊与程凤台眉来眼去心不在焉,他浑然不觉的。直到李天瑶下台来卸了妆,大家要回去了,雪之丞这才意犹未尽地告辞了,临走向商细蕊保证将有一日来北平找他,商细蕊点点头:“你来了,我还请你喝豆汁儿。”雪之丞的山东老师没有教他豆汁儿这个词,他无法把豆汁儿对号入座,心里受宠若惊的。
雪之丞一走,大家马上开起商细蕊的玩笑。李天瑶大惊小怪地笑道:“了不得!连日本人都听上戏了!还是商老板有本事呀!”
商细蕊自命不凡地一摆手,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外国人:“他们懂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瞧个新鲜罢了!他们要懂戏,除非重新投一次胎!”
大家听得都笑了。程凤台掐住商细蕊一点后脖颈子,轻声道:“商老板一眨眼认了大官当gān爹,一眨眼又有了日本戏迷,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商细蕊眼珠子往他脸上一溜,笑眯眯的:“你不知道的就多了!九郎当年替齐王爷接待外国来使,红的白的外国人我也见了好些,一个日本人算什么!”
李天瑶道:“人还有红的吗?”
商细蕊答道:“有的外国人整张脸都是燥红的,不用扮上就能唱关公!”
这夜老葛替程凤台办完了差事,重新上岗当司机。程凤台胳膊下夹着雪之丞送来的盒子,和老葛jiāo头接耳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前面路上忽然横刺里闯出一个人来,李天瑶大叫一声,老葛险险踩住刹车。李天瑶疑惑道:“这不是云少爷吗?”
盛子云表qíng愤懑,站在汽车前面怒视着程凤台,他的脸上全是泪水,捶了一拳头汽车盖,吼道:“程凤台!!!”
程凤台被盛子云连名带姓喊了名字,当时就伸手去开车门,预备教盛子云学学规矩,谁知他还没动作,盛子云一扭头就跑了。程凤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心里对盛子云的缘故非常明白。商细蕊恍恍惚惚地明白盛子云的愤慨和眼泪是为了什么,不少戏迷对他有着一股独占yù,像是恋人之间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两个人全然不把盛子云放在心上,竟连一句话都不去谈论他。
商细蕊和李天瑶在后座聊着天,程凤台cha不上话,闲来无事就把雪之丞的盒子打开了。里面除了蝶钗,果然还有着一封信,信纸叠得好好的,印花印糙还洒了香水,上面的中国字也很秀气。程凤台读了一遍这一首酸诗,立刻把信揉成纸团从窗外飞了出去,心里骂了句滚你妈的吧。
这样胡天胡地唱唱戏睡睡觉,就快到了元宵节了,这日子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了。程凤台去盛家归还汽车,和老同学盛子夜见了面吃了饭,没有碰见盛子云。盛子云前阵子为了给商细蕊当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学里都开学了,他也不想着去上课,净给家里编瞎话。但是就在那一个泪流满面的夜晚之后第二天,盛子云躲鬼一样着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里起疑,不免盘问了程凤台几句弟弟在北平的qíng况,他不问还罢,一问起来,程凤台就像说起一件趣闻似的说:“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们念书的时候顶多请女同学喝喝冷饮,逛逛公园。现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戏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的!”
盛子夜推推眼镜,皱眉道:“捧戏子?京剧演员吗?”
程凤台道:“这我不能告诉你。”
盛子夜眉毛皱得越发紧了,看着程凤台吊儿郎当的样子,嘴角却忍不住有点笑意:“我请你照看好他,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程凤台道:“再早我也没发觉。他一个大小伙子,我能把他拴裤腰带上吗?又是学文的,听听戏多正常,哪能想到他是这个心思。”
盛子夜收起了笑:“要是我今天不问你一趟,你也想不到告诉我了。那便将功折罪!替我在北平租个房子,宿舍不能再住了,我找个人去盯着他。”
程凤台应承下来,回到旅馆收拾行李,撞见李天瑶在给商细蕊塞钱。就这么一个多礼拜唱下来,商细蕊净赚两千元,李天瑶开了一张支票过来装在红封里,但是商细蕊不肯收,在那和李天瑶推推拉拉的。李天瑶一心要做这个人qíng,不肯被人说是占了商细蕊的大便宜,做人不地道。商细蕊铁了心的不要,说:“开始说好了是帮你站站台,并没有提过票房的事。你现在要给我钱,我不能收,我们说好了的!”在商细蕊的脑子里,“说好了”的事就是铁打铜铸,再无更改——哪怕是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改,他转不过这个弯来,简直要胸闷气短无所适从。程凤台就总觉得他这样不知变通,实际上是心智不健全的一种表现,脱离了规则和约定,他就不会行事了。李天瑶只当商细蕊是不好意思,仍然往他怀里塞钱,商细蕊刁住李天瑶的手腕子牢牢扣住,李天瑶纳闷了:“这怎么话说的商老板,我给你送钱,你倒像捉贼似的。”
程凤台在商细蕊急眼之前把俩人分开,朝李天瑶说:“二位老板这份拔刀相助的jiāoqíng,沾上钱多俗啊!以后一南一北唱戏,靠得着李老板的时候多着呢,李老板还怕没有机会来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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