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任五任六又使了一段活儿,商细蕊翘着二郎腿,一手捏着茶壶,全神贯注听得带劲,其他人却只盯着他脸上看。等到他哈哈笑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的脸上一松,表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气。沅兰向程凤台拍巴掌大笑:“二爷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程凤台顺手拿一盒火柴朝商细蕊掷过去,咬牙切齿地笑道:“没出息的东西!”商细蕊慌忙一伸手接住了。十九和大圣他们已经在那笑得弯了腰了。原来听相声次数多了,沅兰注意到他们班主只会在听荤段子的时候发笑,其他时间一律面目凝重,神游天外。这次经过大家的集体验证,发现果然是这么一回事。任六把包袱引到下三路里,商细蕊听了就眉开眼笑的,说点正经的段子,他便不大捧场。
商细蕊被大伙儿取笑得莫名,谁也没有胆量给他说破。任六不敢加入他们开班主的玩笑,替商细蕊说话道:“但凡是个男人,哪有不爱听这个的!不瞒各位说,过去我们在街上,一块钱里有八毛都是从腥活儿里来的嘞!”他说完这话,没有留心到几个老板脸上都露出点轻蔑的神色。任六虽然也是科班里坐科的,但是由于说过相声撂过地,就好像是一步踏错,走了下流路子的妇女,无论如何不算个正经出身了。任五察觉到大家的态度,心里很替弟弟感到难过,默默地找一张小桌子摊开账本工作起来。他来的第三天就开始学做帐了。程凤台乐意放手这些jī毛蒜皮的小事,任五则急需一样在水云楼站稳脚跟的职务,从头学起做账,不是一件轻易的事qíng,程凤台对他却很耐心。
任五任六都觉得水云楼里的人虽然不尽是厚道的,有这行里刻薄势利的一贯毛病,班主两口子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倒是很好相处的。
沅兰几个爱说爱笑的上台去演西厢记了,留下男人们在后台静静的。程凤台在那指点任五做账,两人窃窃私语地咕哝,仿佛是怕水云楼那点存款数目被人听去了。商细蕊无聊得在看一本工尺谱,手拍着膝盖打拍子,忽然侧耳一听,喝道:“别说话!”着实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原来是那只铁头大将军又跑出来了,这只蟋蟀在后台安了家,盛夏季节每天都要躲在犄角旮旯里鸣唱两声。商细蕊放下书循声找去,在沅兰脱下来的一只高跟鞋上发现了大将军的踪迹。任六跟过去一看,笑说:“原来是一只蛐蛐儿!嗨!班主爱这个,北海公园里逛一圈,要多少逮不着?jiāo给我了!”大圣道:“这只不一样,这只可有能耐,从来没输过,gān一架能赢五块钱呢!”任六咂咂舌头就起了贪财的心,合手要去扑蛐蛐,商细蕊这时候却对那双大红色高跟鞋发生了兴趣,事实上,当他看见师姐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的时候起,他的好奇心就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正好落在他的眼里,他快步走过去拎起皮鞋,把大将军惊得又跳进了柜子fèng里,再难找到了。
商细蕊摆弄了一阵皮鞋,自言自语说:“怎么会有那么高的鞋底子。”这双鞋,足跟能有三寸长,是很时髦的美国货,好莱坞明星的同款。商细蕊似乎是想尝试一番,又碍于面子,不好大庭广众穿女人身上脱下来的东西,放眼打量一圈,叼住了杨宝梨:“小梨子,过来穿上走两步!”
杨宝梨手指头点着自己鼻尖:“我啊?”
商细蕊用力一指皮鞋。杨宝梨只得上前来脱了鞋袜走两步,走得东倒西歪,摆腰扭胯,滑稽极了,最后扶住椅背嚷嚷道:“班主!这不行啊这个!直往前打冲!”
商细蕊抱着手道:“废物!”
杨宝梨不服气,脱了高跟鞋指着周香芸:“真的班主!不信您让小周子试试!”
周香芸也是倒了霉,被bī得穿上高跟鞋,走了两步,也很站不稳当,红着脸可怜巴巴地僵立在那里。之后一气儿试了三四个戏子,都说这鞋很难走路。商细蕊看得连连摇头:“踩跷的功夫全还给祖师爷了,下盘全是空的!看我回头扒你们的皮!”
杨宝梨听见要扒皮,委屈得很,低声辩驳说:“这鞋和踩跷受力的不是一个地方,您自己试试就知道啦!”商细蕊等的就是这一句,大手一挥:“我还就不信了!拿来我试试!”杨宝梨连忙笑嘻嘻地蹲到地上为商细蕊脱了鞋袜,商细蕊弓起脚背穿进去,嫌挤脚了,但同时觉得这双鞋子的形状颜色非常漂亮,像一只红色的小乌篷船。站起来一走,如履平地,能跑能跳,更显得他昂首挺胸,身姿修长。他优雅地漫步到程凤台面前去,把脚往程凤台膝盖上一跺,程凤台握住他的脚踝鉴赏了一番,鞋是好鞋,脚不是好脚,商细蕊练功多了,脚背上青筋bào起,骨节铮铮,乃是一双武夫的铁蹄。
程凤台点点头,赞赏道:“好看,商老板走起路来活脱脱的英格丽·褒曼,以后可以上百老汇唱戏去。”
商细蕊得意地哼哼两声,放下脚来转身向孩子们说:“睁眼瞧瞧!我这不是走稳了?只要功夫到家,什么样的鞋都一样!你们还没穿过陶瓷做的鞋子呢,又沉又滑,还不随脚。那又怎么样,班主我穿上照样连蹦带跳,这就叫功夫!且练着吧!”
孩子们齐齐点头答应了个是。
商细蕊走到穿衣镜前,侧过身子照了照,也觉得自己腰杆笔挺,玉树临风。正在陶醉之中,门口有客来了。是前阵子香烟厂的秘书来给商细蕊送一箱子样品和支票,商细蕊脑子糊涂了,就这样穿着高跟鞋走过去迎客。秘书先生听见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随着商细蕊的步伐一步一响愈走愈近,低头一看,心中发笑,面上不动声色打开箱子展示,只见每一盒香烟都印有商细蕊的玉照,码得整整齐齐,煞是喜人。商细蕊笑道:“那么多些!我可不抽烟!”秘书先生道:“商老板留着送人也好,这多有意思啊!”说着,拆开一包香烟给商细蕊看。原来烟盒里面随机附送一张彩色香烟牌,乃是商细蕊所扮演的金陵十二钗,四大美人,秦淮八艳之类,也有怜香伴,赵飞燕等新戏。要避免收到重复的,集齐这些扮相,唯有多多地买。促狭的是诸如王熙凤、李香君等等,三五百盒里才有那么一张,甚至与商细蕊吃惊道:“我没有拍过史湘云秦可卿寇白门这几个角色的照片啊!也没有唱过!”秘书先生脸上带着很狡黠的微笑,回答道:“我们也没有向人保证过十二钗,四美,八艳都是全的呀!对不对?全看他们怎么以为了!”程凤台过来把香烟拿在手里左看右看,摇头笑道:“客人买到林黛玉薛宝钗,自然盼着史湘云,这天生是一套的,集不齐不甘心,只能接着往下买。你们老板可太会做生意了!”后台戏子们也连连唏嘘,直道买的没有卖的jīng。秘书先生连说不敢,又说香烟卖得好,老板要请客吃饭,请商老板程二爷赏光。商细蕊飞快看了一眼支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心想上次也是香烟老板请吃饭,结果席上叫条子,风气很不好,弄得二爷很不开心,这次不能再上当了,别惹得二爷再吃一次飞醋,家宅不宁,没完没了。便说:“这回我做东,明天就把请帖送过来。”
这时候门口又传来一声:“好啊,巧的很,今天人请你,明天你请人!”杜七按着一顶糙帽,白衬衫背带西裤走进来,一派适宜。他一进门就看见商细蕊的杰作了,拿起一包烟,眉毛一挑“哟!商郎牌!我得尝尝!”拆开点燃一支,顺手抽出里面的香烟牌,是王熙凤,人们连声赞道七公子好手气。杜七笑笑,把香烟往桌上一掼,香烟牌塞到西裤口袋里,对秘书先生说:“香烟味道非常一般,一股子尿酸气!想法倒是不错,多亏我们商老板的色相了,你看看,救活一爿香烟厂!”秘书先生认识这一号文化名人,虽然说话不中听,也不敢还嘴,承认味道确实一般之后讪讪告辞了。杜七嘻嘻哈哈地勾住商细蕊的脖子:“和我出去吃饭!有老朋友请客!”他上下打量一眼商细蕊的穿着,皱眉道:“衣服不用换了……高跟鞋脱掉!这臭德行!”
商细蕊一边换鞋,一边朝程凤台看了看,他们两个一向是同出同进,不离左右,但是程凤台和杜七之间互相不待见已久,两人不会同席的,程凤台果然说:“我在这教任五管帐呢,商老板自己去吃。”商细蕊也就没有勉qiáng他。
杜七把商细蕊带到一家日本馆子,商细蕊一看日本字的招牌,心就先凉了半截。像他们这样场面人物,出去吃饭主要是为了谈事qíng、jiāo朋友,只有商细蕊,他吃饭是真的为了吃饭。
商细蕊失望地呢喃道:“日本菜啊!生鱼片,冷饭团,我都不爱吃。”
杜七睬都不睬他一下。这天正是日本一个学会在馆子里请客,外堂大厅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也有中国人穿着长衫在席间喝酒,说日本话。进了榻榻米包间,竹门一拉,倒是闹中取静,格外清洁。小几上三支芦苇cha在白石子盆景里,商细蕊和杜七不会跪坐,两个人像老和尚打坐一般盘了腿。和服侍女弯腰跪在杜七耳边低言几句,杜七笑道:“还没准备好?那我们先吃着吧,让他慢慢的弄。”生鱼片和冷饭团很快端上来,因为没有旁人,商细蕊举动就随意起来,端起碗仰头喝汤,用筷子在菜里翻来覆去,把寿司的蔬菜芯子剔掉了吃,又去捡杜七碗里的jī蛋卷。杜七拿一根筷子敲他手背:“宁生穷命,不生穷相。上得台面吗?”商细蕊摸摸手背:“我们在等谁?”杜七嘴边浮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了一顿饭的工夫,商细蕊吃得差不多了,和杜七絮叨说:“你说奇怪吧,我在上海吃粢饭,也是这么样儿的米饭捏成团,一顿能吃三个。怎么搁寿司,没有吃多少,就这样撑得慌?”
门外进来两个侍女,杜七拍拍他大腿,说:“不要讲话,要开始了。”
商细蕊说:“兴许是日本的大米和我们不一样,胀肚子。”
杜七用力一拍商细蕊:“不要讲话了!”侍女跪坐两边,拉开内室的拉门,里头走出来一个和服绚烂的女子,纸扇遮面,那小碎步子踩得,人都飘了起来,很像京剧里的魂步。女子放下纸扇,一张涂得厚厚雪白腻子的脸,上面挖出一点血红嘴唇,抠出两只黑dòng眼睛,不用动作,先把商细蕊吓得呆住了,筷子上夹的一粒huáng豆落在裤裆里,自己也不知道。女子亮相之后,随着三弦子翩翩起舞。杜七见多识广,并不大惊小怪,喝过一盏茶,扭头去看商细蕊的反应。商细蕊看得目不转睛,道:“这是歌舞伎对不对?我看过画报,头一次见真人,日本国的乾旦。”杜七问他:“看得懂吗?”商细蕊目光没有从女子身上移开,嘴里答道:“懂一点,大概是个窑姐,在勾引爷们儿。”杜七哈哈大笑,点头道:“不错,的确是懂了点!这个角色呢,叫做云中绝间姬。”于是把仙女色诱高僧的故事告诉他。商细蕊听后,对qíng节,对做工,无动于衷。杜七便又问道:“这戏怎么样?”商细蕊高高地扬起眉毛,做出一个十分惊奇的表qíng:“这他妈也能叫戏?”杜七更笑得厉害,手指点着商细蕊:“你就得意吧!”商细蕊也嘻嘻笑说:“可不就是吗?得亏这位东洋老板骨架子秀气,能够扮出三分女人样。可是功底太薄,用力又太猛,活活演成个文征明扮女,要去勾引王老虎,不是个天仙的做派。”杜七被他这个比方给折服了,朝伶人看了看,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么依你之见呢?商大老板?”商细蕊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仙人是什么样,咱们都没见过,哪样才叫仙气?其实倒也容易,照着qíng窦初开的少女那么来,娇而不妖,穿得颜色浅点儿,也就八九不离十了;不能照着蜘蛛jīng这么演,天仙和蜘蛛jīng,隔着整整一个人间,太不一样了。”杜七对此不加评论,只是笑个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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