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_水如天儿【完结】(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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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动手术清洗伤口,把碎骨头夹出来,搁在搪瓷盘子里端出来给亲属看上一眼。其实不过米粒大小的几点渣子,程凤台眼睛往搪瓷盆里的东西一瞥,浑身就是一紧,呼吸都噎住了,连忙扭头。商龙声和小来也看了,商龙声拧着眉毛没说话,小来早哭成个泪人。跟到医院来的水云楼几个戏子依次看来,发出阵阵惋惜的声音。一会儿商细蕊从手术室推出来,麻药劲还没过,睡得死尸一样让人难受。护士请家属签字缴费做医嘱,程凤台一句也没和商龙声商量,自就去了,商龙声也没有在意。程凤台的脾气,见到医生就有很多话要问,例如有没有后遗症,术后有没有忌口等等,他还没有问完,商细蕊就醒了。

  商细蕊一醒就开始chuī,说:“那人还没来得及拔枪,往我面前一站,我就觉得蹊跷,怎么蹊跷呢,就是杀气。得亏是我,换个一般人,没有半辈子的江湖经验,今天非得死这不可!”

  商细蕊被麻醉剂迷晕了一个小时,一说话,喉咙都是哑的。商龙声说:“你才多大点的人?哪来的半辈子江湖经验?”他伸出手,轻轻捋一把商细蕊的额发,他难得做出这样表露感qíng的举动:“省省力气养伤吧!本来就聋了,这下胳臂再坏了,看你怎么唱戏!”

  小护士在旁往针筒里吸药水,听到这话便笑了:“原来先生是唱戏的!我说呢!从没见过麻醉刚醒就能说这么多话的人,嘴皮子功夫够绝的呀!”说得商细蕊不好意思了,挨过一针,不再多话。其他戏子们便觉着自个儿多余,告辞说改日再来探病,留下小来与商龙声两个闷嘴葫芦,病房里静得很,商细蕊又困了,刚刚合上眼,程凤台回来了。

  商细蕊一看到程凤台从门口走来,两行眼泪先往下落,然后“啊”的一嗓子,好比又中了一弹,呻吟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啊二爷!”

  程凤台身上的衣服留着gān涸后的商细蕊的血迹,脸色很憔悴,听见这一嗓子呼痛,真是受惊不小,两步飞奔到跟前。商龙声也受到惊吓,连忙立起来给程凤台让位,刚才一直都好好的,还净在chuī牛,怎么说嚎就嚎上了?

  程凤台跪在chuáng前摸商细蕊的脸:“疼啊?很疼啊?”

  商细蕊边流泪边说:“疼死我了!”

  于是程凤台也跟着疼死了,脸颊贴着商细蕊额头,非常痛苦地喃喃道:“要命了要命了……”没要了商细蕊的命,倒要了他的命,那个肝肠寸断的样子。

  商龙声好像有一点明白过来,转头看小来。小来见怪不怪,面无表qíng。商龙声暗说你们俩好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上他的当呢?又觉得弟弟太不懂事,这样存心折磨人,损yīn德的,便劝道:“麻药刚过是会有点疼,子弹没打在ròu里,没要紧的,二爷不必……”

  话没说完,程凤台又痛又怨地一抬头:“骨头都掉渣了!哪能不要紧!”往下咽了话,气愤道:“大哥回去歇会儿吧!我在这看着商老板就够了!”

  商龙声受到顶撞,但是一点儿也不生气。就有人愿意一遍又一遍上着商细蕊的当,被骗的真qíng实意,万死不辞,那还有什么话好说,做哥哥的只有替他高兴罢了。

  商龙声和小来走了。商细蕊哭得吃力,脑门子一层汗,头顶住程凤台一蹭,汗水眼泪全蹭在人身上,闷声说:“二爷,看到我这样,你解恨了没有?”

  商细蕊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这个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那是活活剜程凤台的ròu,程凤台忍耐多时的眼泪终也落下了。

  第120章

  报应来得真快,等到凌晨,麻醉药散gān净了,伤口真的开始疼。真的疼了,商细蕊就不哭也不叫了,他闭着双眼,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沉重缓慢的喘息,好比雪地行路,一步一陷,非常艰难。程凤台半靠在病chuáng搂着他,那气息喷在脖子里是烫的,程凤台怕他发烧了伤口要感染,起来想喊医生,衣襟却被商细蕊捏了个拳头牢牢攥在手里。

  程凤台在他耳边轻声说:“商老板,商老板?松开手,我喊医生过来看看。”说了好几遍,怕他听不见,便轻轻拍他的手背。商细蕊终于松了一松,只那一瞬,又紧紧攥住了,说:“别给我用止疼药。”

  程凤台愣了愣:“疼成这样了不用药?”

  商细蕊嘴里含糊:“止疼药害脑子,唱戏会忘词。”

  程凤台替他掖了掖被子没说话。商细蕊有种文盲式的愚昧和顽固,就是好着的时候,和他也未必讲得清楚道理,程凤台找到医生,照样把止疼药用下去,不然疼得睡不着觉,可怎么养伤呢?打针的时候商细蕊眼睛睁开一条fèng,觑着针管里的透明药水。程凤台说:“消炎针。”商细蕊安心闭上眼。

  第二天一早,小来收拾了商细蕊的日用品带到医院。商细蕊睡熟过一觉,气色比昨日好了一些,靠在chuáng头由程凤台喂他白粥和ròu松吃。程凤台下巴冒出一层青胡茬,眼白是红的,神qíng很憔悴,全然没有往常意气风发的样子。除了陪chuáng一夜没有休息好,多半也是内心煎熬的缘故。他一整夜时不时的摸商细蕊额头监测体温,盯着盐水瓶没有敢合眼。直到早上醒过来,商细蕊也没有发烧的迹象,还能吃得下稀饭,程凤台才放下心。

  商细蕊吃了白粥擦了脸,就要撒尿。小来虽然打小服侍他的,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伺候到那个份上。程凤台便笑道:“小来姑娘回去吧,这儿有我呢,有事再打电话给你。”商细蕊朝小来一点头:“有来探病的都回了,七嘴八舌的,来了我也听不清。”小来答应着走了。她走了,商细蕊轻轻蹬了程凤台一脚:“快!憋不住了!”

  程凤台没好气地说:“你是伤了肩,不是断了手,哪怕断了手这不还有另一只吗?”埋怨归埋怨,仍然掏鸟端尿壶在所不辞。商细蕊一边尿,一边瞅着程凤台,想问他昨夜在医院陪了一宿,今天也不回家么?又怕一问出口,反而是给他提了醒,他就抛下自己回家去了,索xing无qíng无义倒好了!

  商细蕊这样吃喝拉撒睡地养伤,便是耳朵听不见的时候,也要缠着程凤台给他说走货路上的故事。入睡之时,拳头里一定要攥着程凤台的一片衣襟,又或是手指勾着他手表的带子,这就样,把程凤台的心也攥住和勾住了。到了第三天,商龙声与小来再来医院,齐齐吃了一惊,程凤台居然还穿着那件血衣没换下去呢!他是真的衣不解带在这照顾了三天!

  商龙声实在看不过眼了,说道:“三儿有起色多了,二爷快回家换过衣裳歇一歇,我在这盯着他。”再不回家一趟,是不像话了,二奶奶准得急出病。程凤台递给商细蕊一个带着可怜劲儿的眼神,从他手里抽一抽衣裳的下摆。商细蕊此时耳朵正不利索,看出程凤台要走,直起身子就急眼,被商龙声的目光狠狠镇压回去,最终心不甘qíng不愿地指肚子捻一捻程凤台的衣角,放手了。

  程凤台不与商细蕊说话,反正说话他也听不见,二人目光一碰,程凤台做了个口型:明天。商细蕊嘴角向下一压,做了个不高兴的表qíng。当着旁人,再露骨就要不好意思。程凤台握了握商细蕊的手,与商龙声告辞。

  单人病房里静得很,商龙声与小来两个闷嘴葫芦,瞅着商细蕊个聋子gān瞪眼。大多数耳聋的人同时也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三个人默然半晌,商细蕊熬不住了,一掀被子翻身站起来,下chuáng抻胳膊拉腿活动一番,期间不慎将拖鞋踢飞一只,他不用别人捡,自己金jī独立一跳一跳地跳过去穿上了,又推开窗户,探头去吸那窗外的冷空气。商龙声与小来默默无语的目睹他蹦跶一阵,商细蕊忽然说:“哎?你们说说话,我耳朵好像有点明白了。”

  商龙声开口说:“做什么把程二爷困在医院里?他是有家室的人,光守着你,家里怎么jiāo代?”

  商细蕊望望商龙声,搓搓耳朵:“不行,还是听不见。”

  商龙声说:“你该懂点人事了。”

  商细蕊扭头对小来说:“晚上给我买点ròu菜,喝了三天粥,肠子都空了。”

  商龙声闻言,蓦然站起身。商细蕊以极快的速度跳上chuáng去盖拢被子,充满了警惕。他知道自己现在不经打,很怕哥哥动手。商龙声才不稀得与他动手,出门转一圈,买了点酱ròu酱肘子回来往chuáng头柜一放,不言不语的又走了。

  程凤台做贼一样溜回家,沾血的衣裳半途脱了扔给乞丐,面对二奶奶的盘问,他也准备好一番说辞。谁知回到家里,一屋子愁容满面的人。二奶奶坐chuáng边拍着凤乙哄她,奶娘站着抹眼泪,四姨太太见到程凤台就避出去了。

  程凤台俯身去看凤乙:“怎么了?”凤乙小脸绯红的,不问就知道是病了。原来程家孩子们对凤乙的突然出现好奇得不得了,他们都没见过妈的肚子大起来,怎么就有了小妹妹,私下开过几次小会之后,找了一天,结伴参观凤乙。老大话里话外套奶娘的词,打听凤乙的来历;老二与人嚷嚷这是捡来的孩子,不能算他的妹妹;老三太小了,不懂得思想,只爱揉搓凤乙的脸蛋玩儿。凤乙初来乍到换了一个新环境,除了奶娘谁都不认识,竟要被众人围观骚扰,气得两眼一翻,病了。

  二奶奶多么疼儿子的妇人,可堪称是溺爱,这一回也忍不住把三个小子从大到小依次揍了一遍。老大老三挨过痛揍无话可说,老二犟脾气上来,不能接受亲娘为了捡来的臭丫头动gān戈,大哭大闹要造反。赶着程凤台不知死在哪个旮旯,爹妈都教二奶奶一个人当了,当得心力憔悴一肚子的气,便冷眼朝程凤台一抛。

  程凤台皱起眉,低声说:“找过医生没有?我去找医生呀?”这几天他和医生缘分深,到哪都离不了。

  二奶奶拔高声音道:“早来看过了!轮到你找,孩子都该凉了!”程凤台不敢顶嘴,手里一下一下抚摸凤乙的几丝额发,觉得很心疼。二奶奶又道:“也不知孩子在他手里受的什么罪!身子虚得经不住,一回家就闹病!”说着落下一串眼泪,拿手绢抹了,手指捏着凤乙的小手:“苦命孩子。当爹的缺德昏了头,让个戏子拿她做拴马桩子使。”鉴于凤乙的爹是谁还未定论,程凤台不捡这骂,一声不吭。

  此时老大的声音从门帘外传进来:“妈,二弟还跪着呢,让他起来吗?”

  二奶奶骂道:“他几时认妹妹几时让他起!”

  程凤台放下凤乙就要去找二少爷,二奶奶撵着他喊:“你别惯着孩子!恶人都教我一个人做了!你管,你就管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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