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_水如天儿【完结】(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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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凤台听不得这个,寒毛都竖起来,原地踏了两步,他下楼了。寨子的悬崖边是一块空地,此时七名五花大绑的日本人弓腰撅腚的跪在那里,曝晒在日光之下。时近中午,汗水顺着他们下巴滴落,已经湿了一小滩土地。

  程凤台站在yīn影里抽烟,烟头一指日本人,问小土匪:“怎么回事?”

  小土匪说:“大姐说她怀着肚子,先不杀生,每天让他们晒会儿太阳chuī会儿风,晾晾坏水!”

  程凤台没说话,吐出一大口烟雾,将自己保护在烟糙气里驱蚊。

  古大犁这一个孩子来自一碗催产药,相当于未熟的瓜果硬扯断jīng,一直扯了四个多小时,不比上战场容易多少。得亏土匪身板壮实,耐得住,大人孩子竟都保全了。孩子卷成一只包裹卷jiāo到程凤台手里,如古大犁所愿,是个男丁,将来能骑马打仗,当个大人物的。不过因为早产,脸蛋打的褶子比通常的婴儿多,看着有点恶心人。二奶奶说新生儿要避风避光,这孩子连奶都不会吃,就要颠簸赶路,程凤台为人父的,看了很揪心:“路上好几天呢,他吃什么?要不先养两天,不急在这两天。”

  古大犁产后睡了一觉就起来,散着头发披着衣裳,仍旧是刷白的脸:“包袱里有炼rǔ,兑水喂喂他!要是熬不过,路上磕碜死了,就地一埋,不必让曹贵修知道。”她一手拽着两片衣襟,一手握着枪,枪管子扬一扬:“走吧!我送送你们!”

  下楼牵马安顿,程凤台将孩子系在怀里,想到商细蕊戏里演的赵子龙救阿斗,大概也是这么个qíng形,他便笑了笑,回头忧心地再要劝古大犁几句。古大犁直到最后也不给他面子,枪托子给了马屁股一下,马就往前跑了,还未走出络子岭,山林间回dàng起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程凤台勒马停下,七声之后,归于平静。

  路上走了三天半,到达曹部,立刻耳目一新,那份秩序井然与生机勃勃,万幸的是孩子与随从们经过山林中几天几夜的疾行,都没有折损。古大犁派来的人得到嘱咐,路上不与程凤台多嘴,倒与曹贵修关起门来谋划不止。曹贵修与他们谈妥了事,才想起要看看自己的亲儿,探头伸到chuáng边,双手负在背后看了一阵,好像在看一张战略图。

  程凤台取出一张布条:“孩子妈给的,孩子的八字和名字。”

  曹贵修不接,疑惑道:“真是我的?”

  不怪曹贵修没良心,大凡男人没有亲眼看见女人肚子大起来,总会怀着点疑心,何况就那一夜,那么巧。程凤台一抖布条,坚持要他接。他接过来,已是傍晚,曹四梅进屋点油灯,凑着火光,曹四梅也向那布条瞅了一眼。

  曹贵修嗤笑一声,他丝毫不信八字命理之说,而古大犁居然企图让孩子姓古,简直痴人说梦。曹贵修影影绰绰的怀疑瞬时让争风之心打散,将布条垂在油灯上点着了,随手扔在地上,对曹四梅说:“明天去镇里找房子和奶妈,把我儿子养起来。”又一挥手:“抱走吧。小娘舅一路辛苦,今晚好好歇着。”

  曹四梅一个结巴都没打,利利索索抱着孩子走了。曹贵修含笑坐下,与程凤台盘算往后的事。曹贵修谋划了许久的一场好戏,因为程凤台是外行,说给他听,不过三言两语,便是让程凤台带着古大犁扣下的军火,按照原定计划去找九条。后面的事——后面的事,刀光剑影的,程凤台听后半日无言。有小兵端来饭菜,曹贵修说:“来,边吃边讲。”程凤台突然造访,没有准备,吃的很简单,只多了一样荤菜。说是边吃边讲,曹贵修行伍带兵的人,吃饭也像打仗,闷头狂gān,根本没工夫说话。这样吃了一会儿,程凤台忽然停下筷子:“大公子,我可不是怕死啊……”曹贵修一抹嘴,搁下筷子看着他。程凤台顿了顿,认命似的点点头:“是,我就是怕死。家里老婆孩子一窝堆,老婆是个小脚,最大的孩子才十四。还有个人,没了我,他准得发疯。替你做这件事,你须得保证我的安全。”

  曹贵修笑了:“这还用小娘舅开口,我曹贵修的pào弹有眼,不炸自己人。”他收起笑,低下点声音说:“再说也不全是为了我。这一仗过后,坂田的靠山倒了,绝没有心力再找你麻烦。小娘舅往租界一跑,就可高枕无忧了!”

  程凤台笑笑:“托大公子的福!”

  说完这番话,两人低下头继续吃。

  自有人去络子岭运来军火,曹贵修派出几名士兵乔装成伙计,与程凤台一同运货上路。程凤台在出发之前,都没有再见过古大犁的那个孩子,却有曹四梅搭讪着凑过来,假意替程凤台收拾行装,小心翼翼地问:“程二爷,我师姐过的还好吗?”

  程凤台看看他:“你把她私房钱都借走了,还问呢?”程凤台转身走开,将曹贵修给的口香糖牛ròugān塞在袋子里,故意臊着他,半天才续上一句:“没听见她有什么不好。”曹四梅还想多问两句,看程凤台的态度不大耐烦,只得悻悻走了。

  从曹部走到九条部,再随着日本军队撤退到留仙dòng以西四十里处,其中辛苦不必赘述。一折腾就到了九月初,北边山里的夏天来去飞快,程凤台秋衣也没有多带一件,身边跟着的几个曹部士兵哪里会照顾人,夜里露宿,程凤台就有点发烧,脚下打飘,双目酸胀,心里默默祷告曹贵修好歹多按捺几天,等他身上慡快点了再做行动。然而人的运气就是这么差,就在当夜,程凤台晚饭也没有吃,吞下两片阿司匹林刚刚睡下去,曹贵修带兵来撵人了。程凤台根本跑不动,想留在原地,让假伙计们跟九条走,他扛着脖子费劲巴拉连说带比划,朝着九条的面孔发出声势浩大的咳嗽。九条没有说话,听完翻译,马鞭子轻轻一挥,手下两个兵行一个军礼,背起程凤台就往前跑。

  山路崎岖,马匹反而不大好走,驼了辎重赘在队伍后头。两个日本兵轮流背着程凤台跑了二十多里路,身后是连绵的枪火,像过年放的一千响满地红。程凤台开头还有两分得意和稀奇,心想两个日本人叠一块儿才刚到他胳肢窝,背起他,他的脚尖几乎擦到地面,但是力气倒很大,屁股上拧了小马达似的,跑起来一溜烟。越跑,战火越将近,程凤台觉出不对了,他这会儿王八盖子一样扣在日本兵的后背上,倘若身后飞来一颗子弹,他岂不是成了ròu做的挡箭牌!

  程凤台用蹩脚的日本话向士兵道辛苦,示意要自己跑。日本兵没有勉qiáng,一人一边夹持着他,不让他掉队或是逃跑。再往前十几里,就是留仙dòng,要绕过留仙dòng,至少多走五十里的山地。九条要么进dòng,要么就地摆开架势反击,这不用多费思量,只有冒险了。

  九条与曹司令是风格截然不同的两名指挥官。曹司令嗓门大得震天响,九条说话是什么声音,程凤台现在也没听清楚过,他确乎是一名儒将,轻声细语地发布命令,再让副官或者翻译官大声吆喝出来。九条看一眼程凤台,嘴皮子动了动,声音被pào火掩盖了。翻译官一点头,对程凤台说:“请程先生与我们的测算员一同检查dòng内安全,拜托了!”

  曹部士兵围拢近前,与程凤台对过一个眼神。程凤台心里紧张极了,qiáng忍着不安与测算员打着火把进dòng,测算员是算pào距的,有着很好的眼力与敏锐度,检查dòng内有无陷阱与炸药,查得很仔细,结果居然一无所有,gāngān净净。程凤台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更加紧张,总之他现在非常惶恐,曹贵修说要炸山dòng,可是山dòng里没有炸药,怎么炸啊!

  这样从头查看一遍再返回,外头打仗打得已经不像话了,火星子的灼热近在咫尺,快要燎着了眉毛。九条做出一个手势,一丛队伍向山dòng小跑进发,再把目光一转,看住程凤台,示意程凤台跟在他身后走,并对他说出一句日本话。

  程凤台看向翻译官。翻译官如实道:“九条将军说,留仙dòng里有神仙,神仙会保佑他的主人。”

  程凤台心想这人说话ròu麻兮兮的,和雪之丞真是嫡亲的哥俩。又想告诉他,我们中国的神仙是没有主人的,中国的神仙只渡苍生。

  刚才虽然走过一趟,但是人少不觉得,人一多,火把也多,dòng内空气污浊沉闷,程凤台吸的气不够用,头晕得撑着墙壁站着,目光余处,他带来的一个曹部士兵不随大部队朝前走,站墙根底下,松开裤袋在解手。但是只要留神多看他一会儿,就会发现蹊跷,解手哪有尿这么久的。程凤台想,这是在准备找机会埋炸药了。意识到这一点,他深呼吸几个,手脚愈发冰冷,额头背后冒出一阵细密的汗。

  翻译官前来催促程凤台跟上九条。程凤台半低着头,眼光不断四下寻找曹部的兵,等他在火把光影里找到第四个,他的呼吸忽然窒住了。曹部士兵并未动手凿墙或是黏贴炸药,他们一个个或是假意解手,或是假装受伤,各自蹲守在一个角落。那几个角落——没人比程凤台知道那几个角落的厉害,他曾亲手用红铅笔圈出来指给曹贵修,曹贵修当时说:这么多钢筋,这一点炸药就够用了?又说:哥廷根大学的手笔,当代科学了不起啊!

  程凤台彻底明白过来,那几名曹部士兵不是要找机会凿墙埋炸药,动静太大,风险太大,留仙dòng这么长,点燃引信他们也未必能跑脱,索xing把炸药捆在自己身上当死士呢!程凤台想到这里,浑身都被冷汗打湿了!脑子里天旋地转,而眼前的一切无比清明!他快速走出两步,想到前面的断点看看是不是真有士兵蹲守,以验证自己的猜测,又怕露出行迹,坏了大事。怎么办,跑还是不跑呢?如果跑,什么时候跑?这样狂奔而去,九条拔枪一梭子,不被塌方压死,也要被子弹打死了!

  又路过一个断点,果然一名曹部士兵站立在那里抽烟。一队队日军慌张路过,曹部士兵很不显眼,他注意到程凤台的凝视,便仰头一笑,黑脸上一口白牙。恰在此时,留仙dòng出口也传来pào响,前头有埋伏!是古大犁动手了!

  九条终于发出高声,叫喊一句日本话,往前头冲刺而去。程凤台眼睁睁看着那名士兵用烟蒂点着了引信,士兵的动作在他眼里是一个慢镜头,他拔腿就朝九条的反方向跑,前面的断点依次炸开,留仙dòng终于要塌了!

  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程凤台没命的朝前跑,周围枪林弹雨,修罗血狱,都是乌有了,没有可怕的,他只怕不能活着回北平。

  商细蕊这几天过得充实,新戏排得很好,私下看过的行家都赞不绝口的,只待上演了技惊四座了!商细蕊因为背了个坏名声,好人轻易不与他玩,怕被带累了;肯与他玩的货,他又看不上眼,整天深居简出,不大见人了。耳朵好的时候,抓紧排排新戏,耳朵不好,就在梅树底下坐着发呆。小来要是问他:“蕊哥儿,大毒日头的,一坐坐一天了。gān什么呢?”商细蕊就说:“不gān什么,我无聊。”又道:“药呢?拿来我喝一碗。”这一点倒很听话很自觉,的确一直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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