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_水如天儿【完结】(222)

阅读记录

  商细蕊被蛐蛐叫声催红了眼眶,手指点在茶杯底子上,一扣一扣逗着蛐蛐,眼泪就慢慢蓄在眼窝里,亮汪汪颤巍巍,一眨就要往下掉。二奶奶瞥见了,勾起无尽的酸楚。事到如今,万万没想到是他们两个同病相怜了啊!

  她偷偷扭脸抹了眼泪,拿话岔开商细蕊,问他:“那回你看见棺材就跑了,人都说你疯了,满城翻遍不见踪影。你去是哪儿了呢?”

  商细蕊说:“我不记得了。”他真的不记得:“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你们诓我。你那天穿的红衣裳,二爷要真没了,二奶奶能穿红?你们是备棺椁给二爷冲喜呢!”

  商细蕊说着微笑起来,充满劫后余生的庆幸。二奶奶也不赞同程美心的促狭,不愿多谈,随后只问一些梨园的事qíng,商细蕊一一答了,问他家里有什么人,商细蕊说:“有也没有,没有也没有。”

  二奶奶听不懂这话。商细蕊说:“家里是52书库,要是知道我长大了去唱戏,不会认我的。”

  这话没法接,他们这种人家对于优伶的歧视根深蒂固,一样是投错行,做戏子,还不如做了qiáng盗响亮些。二奶奶低头一叹,在绣绷上下针,又听见商细蕊说:“反正我也不认他们。”商细蕊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看着程凤台。

  二奶奶不由得问道:“你们怎么好上的?”

  这把商细蕊问住了,不用说,你们是指他和程凤台。他和程凤台怎么好上的呢?好像一辈子那么久了,从世上有这么个人开始,就好上了。比如刚才二奶奶问他话,问到平阳与广州的旧事,他回忆起来,桩桩件件好像都有一个程凤台的影子在里面。他兴许是真有点疯,疯坏了脑子,犯糊涂。

  商细蕊照实说:“说不上来,我们认识太久了。”

  二奶奶心说,我们家来北平才几年?你们俩能有多久?以为商细蕊存心搪塞她,便没有再多问。商细蕊趴得倦了,屋里又静,迷糊睡过去,睡不到两个小时,大汗淋漓地惊醒,醒来呆了好一会儿不能回神,看见程凤台安详的脸,再看见二奶奶吃惊地望着他:“做恶梦了?”

  商细蕊定定神,说:“啊……我梦见……”他喘匀了气,抿了抿嘴,不敢说。二奶奶见状,也知道梦里不是吉利的事,便不问了。商细蕊说:“还是我守着,你走吧。”二奶奶突然又明白了,他整天整天的不睡觉,除了是看管程凤台的气息,还是防着做恶梦呢!感慨之后,随即又生出不满:这不是蹬鼻子上脸是什么,才给他两分好颜色,居然撵起正头太太了!

  二奶奶不理他,自顾做针线,直到熬够了xing子才走。

  这样凄凄惨惨的安生日子,终也没能过得几天。

  天气转凉之后,程凤台开始发低烧,低烧转为高热、抽搐,他腿上的伤化脓溃烂,几可见骨。方医生与英国医生紧急会诊,商讨是否要到截肢这一步。二奶奶一听就不愿意:“用锯子锯掉一条腿,那怎么成!倘若还不能好,岂不是教他死无全尸!”商细蕊有不同意见,他说:“锯掉就锯掉,只要人有活过来的希望!短条腿怎么了!你不要他我要他!”

  这话当着众多医护仆佣与亲友的面说,二奶奶当时就掉下脸色,之后好多天也没有理睬商细蕊。商细蕊依然故我,丝毫也不觉得受到了冷落。程凤台的伤势失控,主要还是伤口反复感染的缘故,只有盘尼西林可以救命了,仗打了一年多,盘尼西林已是禁药,别说医院存货告罄,黑市上都难买。范涟与薛千山等等有社会能力的亲友想尽办法弄来几盒,有的过期了,有的在运输路途上瓶子磕碎了,到手那一点,终究撑不了几天。商细蕊想到他前几个月还帮助延安方面运送大批盘尼西林出城,就痛苦得要命,仿佛是与程凤台的生机失之jiāo臂。痛苦到极点,居然破天荒的撇下程凤台,跑去冲喜的棺材里躺着,有仆人壮着胆子上前张望,他就请仆人替他盖上棺材板。仆人怕得撒腿就跑,跑去找二奶奶。

  二奶奶来了,疾言厉色的:“你是嫌我还不够忙,家里还不够乱!你又发什么疯呢!”

  商细蕊说:“你让他们盖上我试试。”

  二奶奶气极了,她不怕商细蕊触自己霉头,她怕商细蕊肮脏了程凤台的灵柩。僵持一阵,程美心也来了,她就知道商细蕊憋不住几天,迟早要露出疯人的行迹,给仆佣们递眼色:“商老板要试试,你们还不快帮他试试!”小厮家丁都没见过活人躺棺材还盖板儿的事,主人发话,只得依从,四名家丁一人一角搭着板儿,沉重地合上盖。商细蕊如愿躺在狭窄的黑暗中,左顾右盼,最终闭上眼睛。他前头和二奶奶说,万一程凤台不在了,他来照顾他们娘儿几个。现在他反悔了,他一点也不想照顾他们了,没有程凤台,世界变成一间砌死门窗的斗室,泯灭生死,时光永无尽头,就连程凤台牵挂的人,也都不复存在。

  程美心向二奶奶眼,轻声道:“索xing,把钉子钉上得了!”二奶奶没接话,神qíng疲惫地问道:“姐姐今天怎么来了?”程美心凑她耳边说:“司令弄来的消炎药,说是国外进口的,费了好多大huáng鱼才换得这么几瓶。给阿弟先用着,要好,再让他想办法去。”二奶奶露出一点感激的笑意:“姐姐费心了!这断了几天的药,我心里油煎的一样!林妈早上还说,gān脆拴一只大公jī放路口,让大小子上屋顶喊魂呢。”

  程美心诧异道:“这种神叨叨的事qíng,怎么好信的,喊魂有用,要医院医生做什么?”

  姑嫂二人说着话,外头来报,是坂田来了。二奶奶听了,刚缓下来的脸色又yīn得见雨,顾不上商细蕊还在棺材里,愤恨地转身就去:“他来做什么!他还有脸来!是来看看程凤台死了没有?”

  程美心正要跟着走,小厮哎呀呀喊住她,指一指那口棺材。按程美心的想法,肯定是要说别管他,他爱待在里头,就让他待个过瘾!但是现在她有更好的主意,命人推开棺材板,她手指敲敲棺木,唤道:“商老板。”

  商细蕊紧闭着眼睛,陷在死亡的幻觉里出不来。

  程美心说:“害了程凤台的人来了,你不去看看?”

  商细蕊睁开眼,眼珠子慢慢转到程美心脸上。程美心对他冷笑一笑,自行走了。商细蕊呆了一会儿,一脚踹开棺材板,从里面翻身起来。

  在那长长的游廊里,商细蕊跟在程美心背后四五步的距离在走。程美心知道后面跟了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她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气定神闲地说:“商老板,我阿弟冤枉死了!日本人捏着你的把柄,威胁他,两次三次bī他从土匪窝里运军火,这哪成啊!他是个少爷啊!哪会在枪口底下讨生活啊!我们劝他不要去,不要去。他说不行的,我不去,日本人要害商老板的,我一定要去。结果怎么样,日本人和土匪打起来,苦了我阿弟,搭上一条命!正好,日本头子今天就在这里,商老板,有什么误会,不如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和他们当面说清楚,放过我们程家。我过去有言语失礼的地方,先给你赔不是,你要钱要房,程家也尽够!你给程凤台留条命下来吧!”

  程美心絮絮的拿话刺激商细蕊,商细蕊一言不发,神qíng愈发绷得不对。他们两个的组合如此诡异,蒋梦萍在园子那头远远看见了,问老妈子:“前头怎么了?”

  老妈子道:“说是来了日本人,来看二爷的。”

  蒋梦萍看见商细蕊的神色,觉得不安:“商老板也是去见日本人么?”说着要过去看。老妈子劝也劝不住,只得搀她去了。

  九条将军被留仙dòng内炸破的乱石掩埋,坂田捉了几百名中国壮劳力挖到现在,也没能挖出九条的尸首。当时的日本兵差不多都打没了,逃进山林间有几个幸存的,都说不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山dòng里面就轰隆炸了起来,外面还有土匪守株待兔。总之,他们在前线疲战撤退,应对得措手不及,对方有备而来,又有地理优势,这仗怎么打得赢?哪想得到呢,一群土匪,竟有同日本军队gān仗的勇气与战力。

  坂田不是不怀疑,按着心里的疑云,先收拾九条留下的残局,然而这疑云越聚越大,他怀疑dòng中有诈,怀疑土匪是幌子,甚至怀疑程凤台是否有蹊跷。听说程凤台真要死了,坂田带着军医来探病。军医检查的结果也是快要死了,气管里哮鸣音很重,恐怕炎症已经蔓延到了肺脏,对坂田一点头,当场采了两管血放在箱子里提走,说是给程凤台找好药去。坂田一直看不起程凤台,不相信他会为了国家为了战争牺牲自己的xing命,见他果然病危,疑心顿时散去大半,向二奶奶一鞠躬,做出诚挚慰问。而在二奶奶看来,坂田为了九条剧烈哀痛,现已形容枯槁,面目全非,是一具站立的焦huáng的骷髅,看样子八成得死在程凤台前头,施施然受了礼,心里觉得很痛快。

  商细蕊在房门口站住脚,日本军医正与他擦肩而过。坂田知道中国大户人家的规矩,和日本差不多,轻易不让亲属之外的成年男子进入内院,因此士兵都留在二门之外,屋里就他一个日本人。商细蕊一眼就叨住了这个日本人。坂田与程美心寒暄之后,也看见了商细蕊。

  商细蕊进屋来,二奶奶与商细蕊相处几天,已能辨别商细蕊的神qíng颜色,见着商细蕊的脸,她心里一惊,忙打发说:“你去看看参汤好了没有!”

  商细蕊充耳不闻,只朝里厢走,二奶奶厉色叫道:“商老板!”

  坂田重新看向商细蕊。

  商细蕊走到chuáng前,眼眸子yīn暗下去,悄悄把二奶奶做针线的金剪子捏在手里,等他眼睛看向程凤台的睡容,眸子里那yīn暗一扫而空,变成一种深沉的温馨,含着留恋的,商细蕊伸手摸了摸程凤台的脸颊,他的脸烫得像火炭,又摸了摸他的眉毛,眉毛是偷了戏子的墨笔勾的。商细蕊把这张脸记在心里,保准下辈子也忘不掉,然后转过身,朝坂田走过去。

  二奶奶忙着把坂田送走,坂田还没跨出门,商细蕊从后面撵上来,她心提到嗓子眼了,直拽程美心的袖子。程美心也激动得不得了,她可太知道商细蕊是什么样的货了,刚才句句点在火药上,商细蕊要不炸,他就不是商细蕊!

  商细蕊快步紧bī,坂田察觉不妙,来不及回头,根据直觉便去解腰带的枪扣,已经迟了。商细蕊反手一剪子,在坂田背后扎出一个血窟窿。做针线的剪子肚大嘴小,实在不是杀人的利器。坂田往前狂奔,跑到院子里,用日本话朝外面喊卫兵,一手摸出手枪,商细蕊飞起就是一脚,手枪斜飞出去落在远处。商细蕊撂倒了坂田,翻身而上,一手掐着他脖子,一手就要拿剪刀扎他喉咙!

52书库推荐浏览: 水如天儿 种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