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_水如天儿【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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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细蕊惊道:“啊?不是他吧?应该不是他吧?这扮相这,这身段,跟个二椅子似的,原小荻不可能看中他的……”

  程凤台假装喝斥他:“商老板!嘴太损了啊!”

  商细蕊在程凤台面前,真是一点口德都没有。往常他只在内心里默默腹诽,怕传出去伤了同行之间的jiāoqíng,结下梁子。可是现在有这么个人,与他说什么都不碍的,与他说什么他都乐意听。商细蕊头头是道的批评了一长篇,完了感叹一句:“都说如今是梨园行的好时候,其实好的是京戏,昆曲里,耐琢磨的角儿不多。”

  身后侍奉茶水的小二听着噗嗤一乐。商细蕊瞅着他。小二便把白毛巾垫着茶壶的底,上前来给添水,笑道:“这位爷,您这话,先前也有贵人说过。”

  商细蕊笑了笑:“谁呀?”

  小二笑嘻嘻地摇头不答。商细蕊猜也猜得到会是哪些贵人,转而问道:“台上这位周老板……云喜班就他一个周老板?”

  小二答道:“没错儿您呐,就他一个周老板。自小在云喜班长的,唱着有年头儿了。”

  商细蕊失望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小二把毛巾往肩上一甩要走,倒是程凤台叫住他:“别说老板了,就说还有没有姓周的吧?叫什么……”

  商细蕊立刻受到点拨,忙说:“对。小周子。有没有叫小周子的?”

  小二似乎与这小周子相当熟,因为相当熟,神qíng里就有一种不以为然和不屑一顾:“嗐!您问那小子!是有这么个人!”

  商细蕊与程凤台对视一眼,直觉他们要找的就是这一个。

  “这个小周子,什么时候有戏?”

  小二脸上的不屑之qíng就更深了:“他还唱什么戏呀?三天不挨揍就不错了!”

  这话里大有内qíng的样子,商细蕊缺德的戏也不看了,一跃而起揪住小二:“走!你带我去见见他。”

  小二抱住栏杆不挪步,告饶道:“这不成!爷!这不合规矩!他们家班主脾气大着呢!”

  商细蕊放开小二自己下楼去,脾气急得刻不容缓:“那我自己去找。”

  程凤台徒劳地喊了一声商老板慢些,可商细蕊哪儿还慢得下来。他望着商细蕊匆忙的背影叹了个气,然后悠然地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钞票掖进小二衣襟里,小二搁着衣服捂住那张钞票,有点不好意思地挤出一个笑,程凤台也对他笑,笑着掰转他的肩膀一脚踹下楼。小二既然收了好处,踉跄站稳之后,屁颠屁颠追到商细蕊身后:“这位爷,还是让小的给您带路吧。”

  此刻正是开戏的时候,戏子们全拥去戏楼了。他们住的院子倒很大,可是院子里杂乱又简陋,是个地道的贫民窟。几根竹竿挑着大红大紫的水淋淋的美丽戏服,正下方就搁了一张竹席在晒咸鱼咸菜。四个小孩子在院中奔来奔去抢一颗糖。商细蕊走在头里,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孩子吓了一跳,孩子撞了商细蕊,反倒生气地推了他一把就要跑。小二连忙蹿上去抓住孩子的领口,把孩子拽过来:“跑!跑你娘的丧呢!小周子那狗娘养的在哪儿啦?!”

  小孩又踢又打挣脱开来,嚷道:“在后面洗尿布呢!臭死啦!”说完就跑不见了。

  小二谄媚地把程商二人请进后院。商细蕊目无他物。程凤台好奇地四处打量,好比进了一个迷宫,酱菜罐子,搪瓷脸盆,小板凳,每一样都凌乱地随意摆放着,简直是机关暗布,脚下稍不留神就要绊倒什么东西。那拥挤的陈旧的气味。躺椅拦路支着,上边卧一老猫。程凤台从它身边走过的时候,它睁开那双金huáng色的眸子睨了他们一眼。程凤台觉得像被一个犀利的老人睨了一眼,有点汗毛粼粼的感觉。

  穿过堂屋,后面是个小一些的院子。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卖力地洗一大盆白布片,旁边另有两大盆已经洗gān净的,也不知洗这些是gān嘛用,因为没有一个婴儿会需要这么多尿布。商细蕊是知道的,不由得皱了眉毛。原小荻和董翰林推荐的小周子是旦角儿,哪个戏班都不会安排旦角儿gān粗活,就怕毁了娇养的身段和那双手。商细蕊没有怀疑四喜儿的险恶用心,反倒怀疑这少年是不是小周子了,满眼不信地望着小二。小二朝商细蕊哈腰致敬,请他稍安勿躁,回头踢了踢那只装满脏布的木盆,肥皂水泼出来一点溅在少年的脚面上,少年也没有抬个头。

  “起来起来!有贵客来瞧你!傻了吧唧的玩意儿!”

  少年依然蹲在地上洗布片,嘴里小声说:“瞧我gān嘛?有啥好瞧的。哥,您行行好,别逗我玩儿。耽误了我gān活,班主又得打我了。”

  “谁逗你了,起来起来!真有贵客要瞧你!”说着不容少年抗拒,架着他胳臂就把他拉起来了。也是那么一架胳臂,袖管撸到了胳臂肘,程凤台看见少年袖子下的皮ròu上有道道青紫。他还真是挨过不少打的。

  商细蕊看了他半天,才问:“你就是小周子呀?”

  小周子低头恩一声,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冷淡。程凤台一身富贵气,商细蕊又是这样清雅洁净,像他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或者是怕生了。

  商细蕊又问:“你是唱戏的?”

  听见这问,小周子咬着下嘴唇,好久才放开。仿佛承认自己唱戏是一件很挣扎的事qíng。但是等他承认的时候,口气又是那样的坚决:“是。我唱旦角儿。”

  商细蕊点头道:“有人举荐我来瞧你的戏,什么时候排到你演?”

  小周子抬脸看了看商细蕊,商细蕊也趁此看了看他。小周子如同所有唱旦角儿的戏子,一张眉清目秀略带忧愁的瓜子脸,不能说有多绝色,但是在男孩子当中也难得了。他们两人一对眼,霎时jiāo换了某些外人不得而知的了解和接纳。

  小周子又把头低下去,委屈道:“哪天都排不到我……”

  商细蕊也替他难过,又无能为力,于是很忧郁地看着他。

  “大概……大概下个月能轮得到我。”

  商细蕊有些吃惊地脱口道:“云喜班人不多啊,要那么久才有你?”

  小周子低头无语,一副不堪折磨的荏弱样子。

  商细蕊叹气笑道:“好吧。什么时候轮到你了,打发人来北锣鼓巷三十一号告诉我一声。我姓商。”

  等商细蕊走出大门了,小周子继续洗他的布片,但是心里很有些隐隐的兴奋。洗着洗着忽然手一松,肥皂掉进水里他也不去捞,只是猛然发着愣。他想到他是谁了。

  第39章

  云喜班一游不过几天,程凤台便把那清秀柔弱受气包一样的小周子抛之脑后了。本来他对戏曲的全部兴趣都只集中在商细蕊一个人身上,至于他们梨园行是出了个宝还是长了个疤,他全不往心上去的。

  直到一个月后,商细蕊一大清早挂了一通电话到程府——这是他第一次给程凤台打电话,电话还是二奶奶的小丫鬟兰花接到的。商细蕊在电话里说:“今儿是正日子,请程二爷验货。”兰花往隔壁厢房里张望了一下,程凤台还没起chuáng,便问道:“好的。您贵姓呢?”商细蕊想了想:“我姓田。”兰花答应一声,为了图方便,当场就朝着卧房低声喊道:“二爷!有一位田先生请您去验货!”喊了两遍没有动静,以至于小丫头更不顾规矩了,一叠声儿地喊二爷,越喊越响亮。这时候门帘子忽然一掀,二奶奶贴身的丫鬟樱花冲进来杀jī抹脖子地直摆手,兰花还没瞧明白呢,二奶奶面带愠怒地一脚跨进屋来,凤眼一横,斥道:“越来越没体统了!大喊小叫!原先在北边你也这样儿?”

  兰花握着电话听筒低头立到一边,粗气儿不敢喘一声,眼圈都红了。程凤台被她们闹得再也赖不得chuáng,踢踢踏踏地趿了一双拖鞋过来听电话,头发乱蓬蓬眼睛睡朦朦,心里埋怨他哪儿有姓田的朋友啊,他的朋友在这个时间都还搂着娘们儿睡大觉呢!只有借钱催货的才找来。接过电话的时候,程凤台特意对兰花笑了笑安慰她。这个兰花从北边买过来没几年,难改乡下丫头的手脚,有点笨笨的,因此时常受到斥骂。程凤台对她总是格外温柔一些。二奶奶看在眼里,脸色一寒,索xing就坐下来做针线不走了。兰花胆战心惊地避出去,不知下场如何。

  商细蕊久没有等到人,耐不住寂寞开始哼戏自娱,他是一闲下来就要哼哼的。于是程凤台听到电话那一头传出喉咙里压低了的戏声,又软又苏,仿佛是嘴唇贴着人耳朵那样的搔人心痒——是昆曲。程凤台听着就笑了,那大概也是一个又软又苏的笑,怕被二奶奶瞧见,便背过脸,故意cao着一口京片子嚷道:“田老板今儿可兴致不错,知道挂电话找我来。您这是有何贵gān呐?”

  商细蕊很惊诧地呀一声:“我还没说话,怎么知道是我呀?”

  程凤台道:“除了我们田老板,还有谁能唱得这么好听?”

  商细蕊马上乐得闷声直笑,笑声里难抑兴奋,带着小孩子顽皮的调调:“还有啊!还真有啊!虽然比商老板差一点。”

  程凤台也跟着笑起来:“真有好货给我长见识?”

  “真有。”

  “那么几点见?”

  “现在。”

  “现在?”程凤台扭头看了一眼钟,不早不晚的十二点过一刻。但是戏园子的规矩一向是好戏都搁在夜场,压轴的才是名角儿:“这时候能有什么好货?”

  商细蕊不耐烦多说,只道:“你来就是啦!快点啊!晚了我就自己走啦”

  程凤台挂了电话匆匆穿衣赴约,脸上的神qíng与以往出去谈生意那是大不一样,眉梢眼角藏不住的chūn意和焦急。二奶奶很疑惑地望着他琢磨他,一面喊人让老葛备车去。老葛正和老婆热热腾腾的吃着中饭,穿了一件油腻腻的家常旧褂子,头发脸孔也是油腻腻的,再要换衣裳收拾又是时间。商细蕊那脾气哪里耽搁得起。程凤台在门槛上跨站了不到半分钟,便也不耐烦了,紧了紧领带的结,自己开车走调了。二奶奶横竖觉着有点不对劲,出去谈生意居然不带司机,程凤台可是最要摆谱的人。

  车子开到商细蕊门口,程凤台按两下喇叭,商细蕊冲出来就蹿进了车里:“走吧!云喜班!”

  程凤台并不开车,皱眉笑道:“来来来,坐我身边来。把我一个人撂在前头驾车拉着你,你倒当起大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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