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眼睛都闭上了:“因为要唱戏。为我爹在北平争口气。”
“那么三小姐怎么说呢?”
“哪个三小姐?”
“曹司令的三闺女啊!”
商细蕊说话的句子都困断了:“我……唱戏。管她什么事?……她说什么?”
程凤台揽着他的肩,拍拍他的脸蛋使他清醒:“她好像挺喜欢你?”
“嗯……是啊?喜欢……”商细蕊已经半坠梦乡了。
“那你呢,你喜欢那个丫头吗?”
这一句再得不到回应。商细蕊瞬间就睡熟了,发出轻轻的鼾声,身上戏服的雪白里衣尚未换下,贴身靠着程凤台。
程凤台捏他的脸蛋,笑道:“饶了你了。”
这样静坐了一会儿,门被吱呀推开,那边戏子们都散gān净了,小来得以脱身,看到他们两个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带微笑依偎在一起,一点点qíng色都无,心里就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觉,有点想哭,就愣在那里。
这是下半夜,听着商细蕊的呼吸,程凤台也终于困倦了,叹口气:“东西不收拾了,走吧!回家!”说着轻手轻脚用自己的呢子大衣将商细蕊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把人在怀里:“别把咱商老板冻着了。哎,可真沉……”
他这一怀抱了累累千年的戏骨,如何不沉?屋外台上台下灯火俱灭。小来在前替他掌着风灯。一条小走廊,零散落了几样戏服烟蒂和头面绒花。程凤台走得格外小心,喃喃自语道:“嘿,这要跌一跤,小戏子就得摔碎了。”因此走得越发缓慢,像个举步踟蹰的老人每一步都这样摸索和艰辛,费了很多时候。好像他这样抱着商细蕊,已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那么累。黑暗里一盏浮游的灯飘在面前,更觉得人在梦中,不知所归。
小来拿灯照着地下,抬眼看见程凤台脸上模糊的平静的表qíng。商细蕊在他怀里伏得暖和,蹭了一蹭。
小来莫名的又是鼻尖一酸。
第49章
商细蕊的《潜龙记》连唱三天,三天以后按时封箱过年。然而北平却是过不成一个安宁的chūn节了。《潜龙记》就如同预料之中的一石激起千层làng,评论两极,褒贬不一。身眼步法唱念做打方面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商细蕊和俞青,单一个人就能挑起一部大戏,何况是qiángqiáng联手。当时几位有头有脸的前辈和名票在台下品着,都说商细蕊比前几年刚到北平那会儿是突飞猛进,让他们都不敢相认了。要是宁九郎在这里,也要咋舌惊叹,欣慰自己没有付错了心血。尤其商细蕊的那一场剑舞,在戏界当中可算是一枝独秀,艺绝众伶。都想不到这些年的戏听下来,商细蕊还有着这样一项不为人知的好本事,也不知道是在平阳时有的,还是来北平后练的,如何不令人惊喜?
四九城里听戏的不听戏的,对商细蕊的探究兴味都是随着他的名气逐年递增。到了此时,他的声望已达到一个高峰,也是从古至今,戏子们都不敢奢望的高度。人人口中聊着商细蕊,聊着水云楼,聊着许多捕风捉影无从考证的八卦,一点点拐弯抹角和商细蕊沾边的新闻,都能让人嚼上好一阵子。像是当时的大洋彼岸,西洋人对于电影明星的热衷。崇拜他的人,恨不得跪下来亲吻他的鞋尖。留在后台的一些商细蕊用过的镯子扇子,被打杂的偷去卖了个高价。商细蕊还活得好好的,生平倒被演绎出七八个子虚乌有的版本,刊在大小报端。《潜龙记》一开演,第二天就炸开了锅,考究清宫秘史的自不必说。大骂商细蕊huáng毛小儿满口胡吣的也不必说。只说有一家小报写了这样一篇花边新闻,说,其实商细蕊就是戏中皇帝留下的那个私生子的后人,要不然这种秘辛,他怎会知道的那么清楚?此则新闻刊出来没几天,又有知qíng人揭露说,这《潜龙记》原是宁九郎讲述的故事,所以宁九郎应该是那个私生子,商细蕊则是宁九郎的私生子。其中附带宁九郎与商细蕊的年齿推算,身世实考。并说,梨园行之所以得了这样一条真龙脉,才能够繁盛空前,不在话下。
商细蕊因为年轻,因为优秀,因为自小被人捧惯了,因为这日子缤纷热闹,便有着青年俊杰们通常有的一种骄矜。台上入戏成痴,不知今昔何年,身在何处。下了台后,则是点滴荣rǔ,俱在心头。他自己大概也知道收集评价是一件害羞的事,故此从来会不明目张胆地去做。然而周围自有奉承他的人传舌给他听。商细蕊听了好听的话以后心qíng舒畅,自然有求必应,要一奉十,是一件巧宗。批评他的话没有人敢告诉他,只能靠他自己去找。商细蕊教小来把那些说长道短的报纸买全了,关起门逐篇念来。遇到夸奖的话,往往要再念一遍,让他喜滋滋地再体会一遍快乐。遇到批评或者造谣的话,他则睁大了眼睛看着小来,说:他们又胡说!我不是这样的!小来就把报纸折一折放起来,附和道:商老板当然不是这样的。
报纸上近日来的八卦让商细蕊有点儿喜出望外。平时那些记者也就写写他几件过期的风流轶事,造造他与同行们恩怨qíng仇的谣言。商细蕊被他们八卦来八卦去,左不过和水云楼的几个师姐们jiāo流jiāo流。后来多一个程凤台。对于戏界的流言,程凤台知之甚少,总是他说给程凤台听,让程凤台听了一肚子他们戏子男盗女娼的事qíng。这回好容易逮着一个俞青。商细蕊与俞青一见如故,几场戏下来,混得厮熟。俞青走过的地方比他多,jiāo际广,见识深,两个人对着报纸唧唧喳喳,乐不可支。一会儿说说皇帝宫闱的秘闻,一会儿说说这个记者是受了贿赂泼人脏水的,言论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令人不禁觉着,八卦这个事qíng,其实和学问深浅男女之别没有关系,只看对方有没有把你当自己人,在不在你面前端架子。
商细蕊拍桌子大笑道:“按他们这个算法儿,九郎生我的时候,已经遇到齐王爷了。齐王爷要是知道九郎和女人养下一个孩子……哇!那不得翻了天了吗!”
俞青对此大感兴趣,央告他把九郎与齐王爷的头尾细细说来。商细蕊照例推拒一二,俞青再三恳求,表示宁死不与他人道,商细蕊便毫无心理障碍地叨叨叨全说了。反正宁九郎也从来没有禁止别人说道他的事,何况俞青已经是自己人了。
说到兴头上,程凤台登门来访,见了俞青,笑道:“哟!俞老板!和商老板说戏呐!都快过年了,还忙着!”
俞青和商细蕊熟,和程凤台可不熟。此等探人隐私的不上品的面目,怎么可以袒露在外人面前。俞青敛了方才恣意的笑容,斯文地拿手绢抿一下嘴角:“是呐!难得和商老板聚在一处,正商量开箱那天唱哪出。二爷您来了,我可该走了,叨扰商老板半天,还得赶一个饭局。”
程凤台让老葛开车送俞青,俞青一出门,他回身就把商细蕊抱了一个满怀,拍了拍他屁股:“你那么大个角儿,怎么总爱和女人在一起传小话呢?”
商细蕊从来不觉着这个爱好有什么不妥,并且深深以梨园八卦收集处为荣:“你怎么知道我和俞青在八卦?”
程凤台笑道:“看你们俩那表qíng就知道,笑得这样贱。”
商细蕊哼哼:“你们打麻将的时候,不也老说别人的八卦吗?”
“那是为了知道底细好办事,你不懂!”程凤台又拍拍他的屁股:“穿上衣服,我们出去吃大餐,吃你喜欢的小牛排。”
商细蕊开心地答应一声就跑去了。
程凤台和商细蕊相识以来,商细蕊去天津走过xué,与他义兄会面,合唱过几天大戏。程凤台也回上海替范涟处理过纱厂的事qíng。除此之外,两人每天都要见上一见,不然心里就不踏实,就思念得很。分离最长的日子,也就是过年了。程凤台作为一家之主,过年的时候照例待在家里足不出户,预备和二奶奶走走亲戚,对对帐,开一席通宵的牌局款待亲友大吃大喝。这样一个年过下来,可比平常忙多了。因为两人长街南北,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这思念就更让人觉着煎熬。商细蕊过年不开戏,没有任何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事物,只一心一意地相思。前两次过年,商细蕊那辗转反侧无jīng打采,小来看着都烦躁起来,掏出铜钱请邻居孩子带商细蕊去吃糖糕,吃豌豆huáng。等过了年程凤台再上门,小来深觉得解脱,不由得态度也暂时的和悦了几分。
这一次见面,程凤台主要为了与商细蕊说,从明天开始他就不过来见他了,要在家专心准备过年了。这是商细蕊免不了的失落,所以要趁他吃得口滑肚饱,心花怒放的时候,再云淡风轻的那么一提。过了这个chūn节,就是程凤台和商细蕊相识的第三年。两人的关系还在知己和qíng人之间模模糊糊,进退踌躇,却都已生出了厮守朝暮的愿望。然而商细蕊对他的依恋,是来得深刻得多了。
程凤台先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关于《潜龙记》的感想,再帮商细蕊切了牛排,将苏皮面包浸到奶油蘑菇汤里去泡软了。商细蕊则把报纸上的八卦说与他听,唧唧哝哝告诉他梨园行里各人的心思反应,说到俞青,道:“等来年开箱,我一定与她唱一出大登殿。还没好好听过她的京戏,不知是怎样。你说我来王宝钏,还是代战公主?”
程凤台笑道:“你老唱王宝钏有什么意思?这次就换一个演。”
商细蕊从善如流地憨憨点头:“哦,好呢!我就来代战!”
程凤台打量着他的神色,趁机说:“俞青孤零零的在这里过年,怪冷清的。明天往后几天我不来,你正好邀她上家来热闹热闹,对对戏词。让小来给你们煮点儿甜的。等开箱那天,商老板再让他们那帮不开眼的好好见识见识,瞅瞅什么叫咱商老板的本事!”说到后来已是拍马屁的口吻。“当初一生一旦还没个比较,这回你要和俞青俩人都唱旦的,一准儿把俞老板给比下去了!”
听见程凤台说明天往后不来找了,其他的马屁话都自动忽略,手里刀叉一顿,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小脸一下子黯然几分。他长长的应了一声“哦”,耷头耷脑的,像一只折了长耳朵的兔子,另有一种少年可爱的模样,招人心疼。程凤台往后说笑了几句,都石沉大海,未能令商细蕊展颜一笑。反正一听见几天不能见,商细蕊心都凉了,四周围散发出一团晦暗之气,口中食不甘味,心中一团乱麻,不知道这几日时光将要如何挨过——简直都不敢想!
其实程凤台在身边,未必就不再无聊,未必就那么有趣。许多中午,程凤台搂着商细蕊呼呼大睡,醒来以后程凤台赴饭局谈生意,顺便送商细蕊去戏院督戏。有时白天都不得空,只在晚上见上一面,一块儿吃个宵夜,然后各自回家睡觉。程凤台在场面上能说会道的,私下倒不是个话多的人,静下来的时候,给一包香烟一叠报纸他能呆坐一下午。因为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商细蕊白天见到他,他总是懒懒散散的;夜里开始吃喝嫖赌生龙活虎,商细蕊却奉陪不得。纵然是这样不同步,有出入,志趣不投。商细蕊也不知怎么,就是离不了他,一日不见就一日不安,过去对蒋梦萍也没有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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