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_水如天儿【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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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凤台脱下染了血的西装架在臂弯里,带妹妹来到后台,再后面跟着盛子云和掌柜的。商细蕊看见他便搁下戏装站起身来。

  掌柜的举手往程凤台一让,道:“商老板,这是程二爷。”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在北平赫赫扬名的角色,介绍全名反而显得多此一举不尊重了。

  商细蕊心说不就是程美心的弟弟程凤台嘛,我知道的,一面微笑颔首叫了一声程二爷。他讲话的声音虚浮而沙哑,空dòngdòng软绵绵,仿佛病人一般中气虚弱,和台上是两码事。

  程凤台对商细蕊更是在流言蜚语中熟透了,眼睛在他的大襟中衣上溜了一圈,有种在看古代女子更衣的错觉,很禁忌,很招人。平时听了太多的闲话,今日一见,对商细蕊就格外的有兴趣。

  “商老板,方才受惊了。”

  商细蕊笑道:“多谢二爷搭救才是,害得二爷受伤了,真是对不住。”

  程凤台说:“合着商老板都看见了啊?您这八风不动的,心板儿真定。”

  商细蕊心说我何止瞧见你打架,打你嗑瓜子那会儿我就瞧见你了,一晚上嘴巴挎哧挎哧就没停过。后来还叫小姑娘拿东西打我——看在你最后救了我,这些就算了。想到这里,商细蕊忽然心里一凝,微微地皱起眉毛,目光定在程凤台的身上。他唱戏向来有一种目空一切天地虚无的劲头,当年在平阳城楼,下面枪pào震天他都有本事不闻不见。今天是怎么了?程美心的弟弟有什么可看的呢。

  商细蕊回过神来笑道:“啊……心板儿定,咱们这行,学的就是这个。”

  盛子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程凤台的“有话要问”,上前端住商细蕊的脸,盯着他眉角看,急道:“你的脸——果真都青了。”

  商细蕊任他端着下巴,微笑说:“妆还没卸呢,哪儿能看出来青了。”

  程凤台说:“是青了。这……真对不住。”一推察察儿的背,察察儿上前说:“姐姐,对不起。砸疼了你,我不是故意的。”

  商细蕊受到这份歉意,显得有些吃惊,都顾不上解释自己是哥哥不是姐姐,忙说:“小姐太客气了,这怎么敢当。该是细蕊谢您打赏,您抬举了。”

  察察儿望着他,又不说话了。

  几个大人再客套了几句闲话,程凤台说:“商老板,等你卸妆之后,我送送你吧,我有现成的车在外头。”

  商细蕊说:“多谢二爷。不麻烦了。今天不巧,我要忙着腾地方,好些东西要收拾呢。”

  程凤台诧异道:“腾地方?你不唱了?”

  商细蕊说:“唱。但是不在这儿唱了。”

  掌柜的听着这意思不对,陪着小心问道:“商老板,这话怎么说的,怎么要走呢?咱们是哪儿不周到了?”

  商细蕊看着他,慢慢说:“你们很周到。是我自己想走。”

  掌柜的知道今晚这出借刀杀人姑息行凶被商细蕊看破了,商细蕊不说开,那是给双方留面子留jiāoqíng。意思意思再劝了两句,派人给他打点戏装道具,又说了一番场面上的义气之言。

  商细蕊说:“您不必客气,我只拿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但想问您讨一个人带走,今天拉胡琴的老伯,我很中意。”

  掌柜的当即表示只要老头儿自己同意,汇宾楼就没问题。

  商细蕊转向程凤台笑道:“一些后台琐事,让二爷见笑了。”

  程凤台笑了笑:“既然商老板忙着,那么程某告辞了。”

  商细蕊点点头:“哎,这一团乱的,也不留您。”说完扬声喊了两句小来,一个穿蓝花衣裳的大辫子姑娘跑近前来听差。

  商细蕊说:“拣一件我的外衣,要好的,拿来给二爷穿。”

  程凤台推辞说不必不必,有车在外面,不冷的。但是转眼衣裳就拿来了,商细蕊捏着领子抖开衣裳,服侍他穿上。

  “二爷莫要嫌弃。”

  程凤台心中一动,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风流诱惑的神气。自小到大伺候他穿衣的女子数不胜数,佣人qíng人和场面上调qíng的人,今天竟有福气让杨贵妃伺候他一回。穿上了衣服,他回过身来,商细蕊便又低眉顺眼地替他整理服帖了领口,像个穿着睡衣的小媳妇在清晨给丈夫打理行头,温柔仔细,含羞带臊。他一眼都没看程凤台,程凤台却低头打量着他。脸颊上两片狭长的胭脂,脂浓粉香,眉睫如墨,云鬓上面贴着几枚亮晶晶的仿宝石玻璃片。其实上了妆的戏子,瞧上去都是一个模样,不见得商细蕊就更加别致一点。程凤台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他个什么劲儿,怎么就挪不开眼了,他甚至觉得商细蕊贴身服侍他穿衣服说不定就是在引诱他,风月场中是有这种手段的,假意碰翻了酒泼在人家身上,然后贴近了眉目传qíng。虽然商细蕊不像是。商细蕊的眉目端庄坦dàng,一点眼风都不漏。

  商细蕊确实不是。他只是感激程凤台的侠义心肠,心里过意不去,借件衣裳给他穿,再没有别的意思。

  衣服穿好了,程凤台拉着妹妹道声告辞,盛子云还在商细蕊身边体贴着。程凤台走出门了又扭头道:“云少爷,我们一起走。”

  盛子云显出几分慌张,拉了一下商细蕊的手嘱咐了两句,不得已跟着去了。

  盛子云上了车,屏住神气地等着程凤台问话。自从结识了商细蕊,他已不知不觉花去很多钱,送花篮,置头面,没有一样是商细蕊管他要的,都是他自愿的。好像只有付出了这些,才能理所当然地亲近商细蕊。可是一个学生哪里来的钱,他给上海家里报花账的事,难道已经露了马脚?

  盛子云jiāo握着双手等了一路,程凤台却不开口,手指按着嘴唇隐隐的笑意,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程家大宅,程凤台拉着妹妹下了车,吩咐司机把盛子云送回学校宿舍。盛子云心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忍了,便把头伸出车窗凑上去问:“二哥,你要问我什么话?”

  程凤台顿了顿:“问你什么?嗨……我也忘了。回头再说吧。”

  程凤台回到家里,先看奶妈安置了察察儿睡觉,再跟外厅吃了些点心。偷摸进卧房,二奶奶还未睡下,吸着旱烟目光冷冰冰地瞧着他嘴角的那点青紫。有丫头上前来给程凤台脱衣裳,二奶奶便转眼瞧着那件大衣,把白铜的烟锅子猛烈地磕在痰盂上,梆梆巨响。一句话都不同他说,又去装烟丝。

  程凤台摸了摸嘴角,打发走丫头蹬掉皮鞋爬到炕上去夺了她的烟袋,笑道:“二奶奶正怀着小姑娘呢,不许再抽烟了。”

  本以为能拌两句嘴逗一逗她,谁知二奶奶冷冷地横她一眼,也不和他抢,翻身就睡下了。

  程凤台一忖,立刻知道是今晚这出刮到她耳里了,腆着脸扑在媳妇儿身上动手动脚百般调弄,烦得不行。二奶奶最终不堪骚扰,掀被子坐起来,寒脸道:“二爷逞了一夜的英雄,还有jīng神呐?”

  程凤台笑道:“我只在你这里逞过‘一夜’的英雄。别的地方哪有啊!”

  二奶奶冷笑:“少说混账话!我竟不知道,二爷还会打架!商细蕊是什么角色?你当他没有见过争脸逞qiáng为他打架的男人?他见得多了!非要你上蹿下跳的!人要不是冲着你程二爷的名头,你打出脑浆来他也不会看你一眼!挨了票友的倒彩,用你替他出头?!多管闲事!”

  程凤台被她一骂,头脑一冷,便也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就是这副充英雄抱不平的xing子,谁能说什么!待要面做愠色,二奶奶先他一步话锋一转:“我是没有资格管你的啊!我算什么呢!当年巴巴地跨了半个中国,倒赔妆奁跑来给你当媳妇。你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捏着鼻子要我的。我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姑娘,论人才论品貌,哪点配得上你程二爷!”

  程凤台一听见这件陈年往事就气软了,笑着哄着把二奶奶往被子里塞。二奶奶提及伤心事,眼圈鼻尖有点发红,脾气都没有了,楚楚可怜的。

  程凤台说:“怎么一不顺心就要提这个?这些事qíng不要再提了。娶到你是我程凤台的造化,我总记着你的好。今晚的事——也不要提了,是我冲动了。别听他们瞎说,并没有真的打起来。”

  话到这里,没什么再说的了。程二奶奶偷偷掉了一颗眼泪,不知道是由于程凤台的温柔还是由于积压着的愤懑。夫妻两个躺了半晌,她挪了挪身子,把头枕在丈夫的手臂上,柔声说:“察察儿快十三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以后不要再把她带出去抛头露面。”

  程凤台点头答应着。

  第6章

  过后几天,在一个牌局,吃喝玩乐的富贵闲人们欢聚一堂。程凤台把汇宾楼的事qíng与范涟说了,连同二奶奶的那番痛斥也说了,听得范涟拍手称快:“姐姐真慡气!平日里看你犯浑,我就老想骂你一骂,可是不敢。到底还是姐姐痛快!”

  程凤台笑道:“你敢骂一个试试!我对你姐姐,那是感恩戴德没有脾气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范涟还口道:“话不能这样讲,想当年给姐姐置办嫁妆的时候——嚯!那哪儿叫嫁妆,简直是分家啊!带走那么多huáng金白银和古董,就留了个挪不动的空壳子给我。我这个当兄弟的说过什么没有?这也算我对姐夫你的一片qíng意了!你可得念我好。”

  程凤台猛力一拍他的背:“你个小老婆养的,你能说什么?说了也没人理你。”

  范涟一巴掌拍回去:“合着这儿就我一个是小老婆养的?你倒有嘴说我!”

  这一天的主人家也是中式的房子,是过去的额驸府。前清时候的那些王府官邸,现在都被他们这批新起的富商们买下来了。他们两个闹着逗着,转过两条游廊,程凤台瞥见池塘对面的花厅里坐着一个穿白色褂子的年轻人,文雅清秀的,远远看见程凤台,含笑点了一点头。

  程凤台迷眼说:“这是谁家的读书郎?怎么……呵,看着跟个小戏子似的。”

  范涟推眼镜一瞧,乐了:“可不就是个小戏子嘛!姐夫!要么我把眼镜借你?你刚说了人半天,这会儿就不认识了?”

  程凤台还是满脸迷茫,范涟拍他肩膀:“这是商细蕊啊!”

  程凤台皱眉毛仔细看了看,摇头:“是他?不像,一点儿不像。”

  “哪里不像?”

  “那天我看他,他一举一动就像个女人,眼里的那个神气——活脱脱的是杨贵妃。今天却变成了个小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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