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不是海棠红_水如天儿【完结】(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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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打徒弟吱哇乱叫,把里面程凤台也闹起来了。程凤台没能睡饱,带着一点起chuáng气立在门阶上,身上还穿着那套和商细蕊一式两件的对襟杭绸睡衣:“喂喂喂!gān嘛呢!我这是进了地狱了?”

  商细蕊瞧了程凤台一眼,然后用毛竹片指着杨宝梨,哆嗦道:“气死我了!”说完又撵着他要揍。程凤台看出他这是把毛竹片当商家棍这么使,这可得打坏人了,步下台阶一把搂住商细蕊,商细蕊连忙收势,唯恐撩着了程凤台。

  “这怎么的?你原来对孩子们可不动手。”程凤台看着杨宝梨:“你惹你班主生气啦?”

  商细蕊这顿好气,连小来都摸不清头脑,杨宝梨只管摇头,说唱着霍小玉,班主就发疯了。商细蕊一听,果然又要发疯,怒吼一声:“你还敢提霍小玉!”提起板子又要打,被程凤台夺下,揽着他的腰贴近了耳语道:“你再这样,你这屁股就好不了了!”

  商细蕊气哼哼站在那里,程凤台寻了个椅子坐下,把商细蕊的茶壶捧在手里对着嘴儿滋溜滋溜咂得起劲,随后包公审案似的冲商细蕊一抬下巴:“商老板,怎么回事,好好说,别犯驴脾气。”

  商细蕊指着杨宝梨,脸红脖子粗,好似孩子跟大人告状:“他唱的就像个jì女!”

  程凤台道:“霍小玉不就是个jì女?像jì女就对啦!”

  商细蕊喊道:“他下流!”

  杨宝梨揉着屁股很委屈地看着他,心想自己就照着同月坊中的姑娘那么演,哪里下流了嘛。

  程凤台点头:“哦,像个下流的jì女。霍小玉……霍小玉是清倌人,应该高尚一些,是吗?”

  商细蕊抓耳挠腮地道:“不是下流和高尚出了错。这得像个女人,不能是个女人!他是个女人,那就不行!”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商细蕊还不如不说,这一说就更糊涂了,齐刷刷看住小来。小来摇摇头,把手里的湿衣裳一抖,晾在挂绳上。众人又齐刷刷看向程凤台,程凤台不负众望,硬着头皮把他的教诲琢磨了一遍,道:“哎,不对啊商老板!过去咱俩看那个蔡老板的戏,你怎么和我说,旦角儿到了台上得一眼看过去是个女人才够功夫呢?小杨子演得女气,那很好啊!”

  杨宝梨很认同地在那使劲点头。

  商细蕊觉得眼前这些人都太笨了,一个个榆木疙瘩蹲在那里,教他对牛弹琴。当初他学戏的时候,师父给他说了这么一句:“必得类如女子,但别真当了娘们儿”,他一霎间就懂了。后来遇到杜七,杜七在报上写文章批评某一位知名的乾旦“没有阳气”,他一个听戏的也懂了。怎么这些蠢人还需要往白了说,还有什么可说的!

  看在程凤台的面子上,商细蕊总算耐下脾气,一字一字道:“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台上不是个女人,是个男人在演女人,那就透着个不地道,差功夫!再说京戏和昆曲能一样吗?京戏是属阳的,昆曲是属yīn的!昆曲里乾旦不吃什么劲,还是得看坤旦的!”

  众人一齐点头。

  商细蕊语重心长,把手背在身后,又道:“可你们要是骨节fèng儿头发丝儿都照着女人的举止来,在台上发骚发làng,扭腰扭腚,飞眼风嘬牙花,那就是下流下乘,就是个粉头!趁早收拾了上窑子去,别跟我水云楼待着!”他一眼钉住杨宝梨:“你刚是不是跟座儿飞眼风来着?打死你都应该!”

  杨宝梨缩着脖子往程凤台身边挪了挪。

  商细蕊给他们总结一句:“让你们上窑子见世面,是让你们往好了看,往好了学。我们京戏演的是佳人,不是女人!”

  程凤台觉得他这番言论说得太好了,简直有点震聋发聩的意思,连他不唱戏的人,也很听出个道道来,给他拍一巴掌叫了一声好:“演佳人而不是演女人,说得好极了!我明白了商老板的意思,在台上不能一味地不分好赖全部模仿,光有个女人的举止模样不行。要懂得抓各种女人的特质,再做提炼和美化。形状是女人的形状,意气神魂得是阳刚的。”

  商细蕊就禁不住个夸,尤其禁不住程凤台夸,立刻趾高气昂了,心道这不愧是知己,有什么话,说到程凤台耳中,一定反馈出他心里还未能表白的那部分:“二爷真聪明,真懂戏,解释得很对,就是这么个意思。”

  程凤台向他拱拱手:“商老板客气了。戏我不懂,我只懂商老板演的。”

  三个小女旦问:“班主,咱们可怎么办呢,咱们本来就是个女人呀!”

  商细蕊一仰脸:“坤旦另说!”他没好意思说京剧旦角儿还是得看乾旦,你们几个也就衬衬戏的作用,早晚都把你们撮去唱昆曲。

  杨宝梨问:“班主的话我是有点儿懂了,可是这……这佳人和女人的差别怎么拿捏呀?我哪儿有您的悟xing啊?”

  商细蕊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道:“悟不了,就只能靠打了。有不对的地方上一顿板子,久而久之或许也能纠过来。”

  杨宝梨看他的神qíng并不是在开玩笑,后脊梁冷汗就渗出来了。瞅一眼周香芸,周香芸也是无师自通地懂得了佳人和女人的道理,而且把握得很好,微微笑地看着商细蕊,一点儿也不慌张。

  戏子们重新拉开功架给商细蕊jiāo功课。商细蕊在程凤台身边坐下,夺过茶壶一口见底。程凤台凑他耳边,很不确定地问:“商老板,你刚才那句演佳人不演女人,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你师父教的呢?”

  商细蕊瞥他一眼,很骄傲地说:“当然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程凤台心想这事儿就糟了。商细蕊那些稀奇古怪的理论,别出心裁的创新,他自己是艺高人胆大,功底打得扎实,不会被怪念头乱了阵脚,已经到了“随心所yù而不逾矩”的境界。可是放在根基还单薄的小戏子们,那不是往邪路里走吗?而他还成了误人子弟的帮凶!

  商细蕊觉得程凤台看他的眼神有点怪,透着一股信不过,便不服气地说:“我这么想,杜七这么想,我师父也这么想。理是一个理,各人解释得有不同。”

  程凤台这才放心了。

  程凤台陪商细蕊玩到下午,范涟一个电话打到商宅找姐夫。范涟是把商宅当小公馆那么看了,程凤台不在家呆着,那八成就在商宅腻歪着。电话里范涟的声音有点不对劲,qíng绪好似异常的低落,又隐含着一股悲愤:“把商老板支开,我和你说个事。”

  程凤台一回头,商细蕊果然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睨着程凤台在那听壁脚。程凤台暗暗一叹气,指着窗外对商细蕊道:“哎哟!商老板你快看!小杨子卧鱼下去了就趴地上了!又偷懒嘿!”商细蕊脖子一抻,二话不说就杀出去了。程凤台方才拿着话筒坐下:“你怎么了?遇什么事儿了?”

  范涟清了清嗓子,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我没事。等会儿四点半,你替我去火车站接一接常之新。”

  程凤台笑道:“你俩不是顶要好了?有什么事儿能耽搁你给他接风?”

  范涟又清了清嗓子:“你去不去?”

  程凤台看看手表:“我这就去,正好接他回我家,和萍嫂子团圆团圆。”

  范涟在那边不死不活地嗯了一声,程凤台真觉得有点反常了:“你到底怎么了?跟谁吵架了?”

  范涟道:“没有。你接站别误了时候。”说完就挂了电话。程凤台对着话筒骂了一句,与商细蕊告辞去接常之新。当然还不敢实话实说,只讲要去谈生意。要是说了实话,商细蕊能把他汽车轮胎扎爆了。

  六点半准时接到常之新。常之新提着一只皮箱从月台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黑了瘦了,灰头土脸的,眼睛却比原来jīng神了,想来在外面差事办得不错,施展了宏图抱负。他脸上带着点笑意与程凤台握了握手:“一走就是半年,表妹孩子都还好?”

  程凤台笑道:“都好着呢!”顿了顿,觉得常之新或许是不好意思问媳妇,又笑道:“萍嫂子也好极了,在我家住得开心,待会儿你见了她,白白胖胖得你都不认得了。”

  常之新也笑了。

  坐到汽车里,常之新还问起范涟,说范涟语气古怪,问是怎么了。程凤台前天见他还是好好的,同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他们家人事多,复杂,兴许是老太太们又不给他好过了。”两人决定择日约他出来吃饭,一探究竟。车子开到城区里,常之新忽然说:“先去一趟澡堂子好吧?”

  程凤台疑惑地看过去。常之新苦笑道:“你嫂子看见我这幅模样,该心疼了。”

  于是程凤台脱光了陪着常之新一块儿下池子泡了个澡。外面已经是暑天,澡堂子里更热,但是这份热与气候的热不一样,一点儿也不让人胸闷发烦。常之新脱了衣裳,胯下围了一条白浴巾走到眼前,把程凤台吓了一大跳:“哟!舅子,你这……”只见常之新前胸背后两大片乌青,手臂上还有一条蜈蚣样的大刀伤,想必是刚拆线不久,疤痕左右边上两排蜈蚣腿,看得人头皮都发麻。

  常之新拍拍胳膊:“这是维护正义的代价!”其余也不细说。程凤台很懂得地点了点头,如今这世道,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搭上常之新的后背,道:“来,正义卫士,我给您搓搓背,聊表敬仰!”说得常之新哈哈大笑。程凤台又道:“这伤要给萍嫂子看见,那才是真心疼了。”常之新马上叹口气,笑不出来了。

  郎舅二人泡完了澡,常之新搓脱了一层皮,剃了剃头发,刮了刮胡子,打理出冷峻理xing的一股男子气。刚上车子,常之新又想起来他这半年过得颠沛流离惊险万分,都没能顾得上给蒋梦萍带一件礼物,便让车开到银楼,准备给蒋梦萍挑选一件首饰。陪女人买首饰,程凤台是行家;陪男人买首饰,程凤台也是个行家。范涟这个怂货泡妞伊始,全是由他手把手指导的。程凤台陪着常之新低头看手镯,看戒指,一点儿也不尴尬。而在这件事qíng上,常之新则充分体现了念书人的磨叽,和范涟是一个脾气,看着哪个都不够好,哪个都有遗憾。最后程凤台拿主意,选了一只镶猫眼的银镯子才算完。

  家里早得着信儿,两天前二奶奶就差人去常家替蒋梦萍洒扫了一番,此刻备下一顿晚宴给常之新接风。夫妻俩见了面,碍于有外人在场,并没有殷殷切切地怎么样,互相笑着点点头,问了句好。一家人热热闹闹吃着饭,常之新忽然回头看着蒋梦萍,叹道:“是白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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