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泽坐在后座里,上身顺着车排座微仰。他揉揉太阳xué,只觉得一股疲惫感袭身而来。他心里突然有点怕。幽芷还不曾嫁过来,而晓得幽芷的好的人不止自己一个,他怕幽芷最后会终究不属于自己……
眼前浮现一张脸,尖尖的下巴,乌亮光泽的眼,还有绸缎般的发。那张脸上总会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有时候亦会溢出几丝淘气撒娇的神qíng。那张唇好软,却在紧张或是羞怯时喜欢紧紧咬着。
沈清泽猛地睁开眼。
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他绝不会放手。
正这么想着,前头忽然传来顾常德的声音:“我说三少,你为了一个楚幽芷至于么?整日拉下面子跑东跑西地托人,不过楚家的厂子确实是不行了啊!”沈清泽慢慢答道:“能拖一天是一天,终究是楚卓良的心血。”顾常德转过脸“啧啧”揶揄道:“何时沈三少也变地这般体恤了?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沈清泽屈指敲敲顾常德的驾驶座背,沉声道:“开你的车!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然而那眼中却慢慢有了温度。
一辆黑色的洋车在门口停下来,车门打开,一位矮矮的男子眯着眼儿走出来,抬眼看了看大门口“中宁电影制片厂”的牌子,笑着露出一口huáng牙。跟外头站岗的两位小哥打好招呼,金广进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打听到陆曼今儿个在这里拍室内戏,金广进此次前来,就是找陆曼合作的。
走过外头的灰色水泥长廊,再登上二楼的木雕旧楼,金广进一进门便看到了正倚在导演模样的男人身旁笑得眼儿俏的陆曼。她仍旧穿着拍这部戏的粗布褂子,脸上的妆也没有卸去,然而不知为何,金广进始终觉得,那张因为这部戏的妆容而看似清纯的脸上分明透露着一股狐媚子气。
金广进走上前,鼠眼一眯,笑着递给导演一支上好的烟,又对着陆曼道:“陆小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真是比影片中还要令人惊艳几分!”
虽说听得旁人的赞美是件好事,但到底是陌生人,陆曼摆冷脸,随同他一起走到没有人的窗户处,随随意意地瞥了金广进一眼,然而语气却是娇娇糯糯的:“你是谁?”
“在下金某,金广进。至于来找陆小姐……自然是好事。”他故意卖起关子,不说个尽然。
陆曼挑眼,蛾眉细如柳:“哦?”
金广进笑着摩挲手上的招财金戒指,压低声音,眼中的神色却一变再变:“不知陆小姐,是否听说过楚家的二小姐楚幽芷?”
陆曼眼中一亮,转瞬也笑了。
她主动伸出手与金广进相握,红唇轻启:“哎呀,幸会幸会!金先生一路前来,陆曼有失远迎,还望金先生海量海涵哪!”
窗户打开着,红漆已然斑驳的窗棂看在陆曼眼里,却是那样好看。
距离沈楚两家的婚事只有一个礼拜了,天气渐渐放了晴,太阳重新露了脸。正是往chūn天过,一场雨过后,天气慢慢转暖,那一件件厚厚的夹袄终于可以再次沉压柜底等待来年了。
幽芷正在家中翻着书,静芸来了。静芸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来,幽芷想她得紧,立刻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她,仔细询问她这些天可好。静芸起先只是笑得灿烂,却不说话。但到底还是被幽芷bī紧了,终于开了口。
“幽芷,我……”静芸低头笑逐言开,幽芷瞧见她这般红光满面的模样,又笑又急:“啊呀,到底怎么了?说呀!”幽芷一个劲儿地摇晃着静芸的膀子,静芸受不住地求饶道:“好好好,我说便是。我……我和你一样啦!”幽芷不明所以:“什么和我一样?” 静芸鲜少见她这么急切的模样,故意卖关子:“你猜猜看。”
幽芷蹙眉,似乎抓着点影子却又不确定。半晌,听到静芸道:“幽芷,我、我也要结婚了……”她的声音很小,也很轻快。幽芷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不可置信:“结婚?你也要结婚了?”静芸见她愣愣喃喃的模样,笑得颈子都粉了,点点头,应道:“嗯。”幽芷转瞬又欢喜起来,双眼亮若星辰:“真的么?真的么?那,新郎是谁?”静芸依旧小声嘟囔道:“你也认识的……”幽芷蹙眉,她也认识的?下一秒转而兴奋道:“是子钧哥么?是不是?”瞧见静芸一副羞红脸的样子,幽芷心下明了,拉张椅子挨着她坐下来,摇着她的臂欣喜道:“真好!静芸,这真好!”又自言自语道:“咦,怎么之前我都不曾发现呢?”又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静芸,咱们一块儿办婚事好不好?”静芸看着她一脸期待的神qíng,迟疑了一番,终究摇摇头道:“不了,子钧说等你们的喜事过了再办。”幽芷微微有些失望,但转瞬仍旧喜笑颜开。
静芸望着闺友如此高兴的神qíng,心中却是有喜亦有悲凄。
那一日清晨,她醒过来的时候,林子钧竟早已起来了。他坐在窗口吸着烟,连背影都透出一股浓浓的憔悴。她动了动,他似是听见了声响,转过身来。她不避,攥着被子,直直视着他。这是她最大的赌注,亦是最后的赌注。然而林子钧逃开了。那样的目光,令他心寒与绝望,他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的逃避让她的心沉入谷底,说不出的悲哀与莫名的qíng绪一下子全都涌上来,眼泪一滴滴地向下落。她咬咬牙,刚刚准备起身,他忽然开口:“对不起。”她的眼泪涌如泉水。
她起初以为自己是赌输了,然而他接着说道:“我会娶你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起头,他仍旧在抽着烟,眼望着别处。他又深吸了一口烟,重复道:“我会娶你。”
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这才明白,她没有输,她赌赢了。
然而心里却不是想象中的踏实与欣喜,甚至还有一种莫大的凄凉。
她晓得他对自己没有感qíng。但他对幽芷已经绝望了。悲哀莫过于心死。若是不能与幽芷在一起,与谁在一起于他而言都一样,一样的灰色。
她这么想着,不晓得该为自己高兴,毕竟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又或者该觉得悲哀,悲哀自己终究得到的还是一场空,依旧是一出独角戏。
她看着幽芷喜上眉梢的笑脸,满满洋溢的是幸福,心底缓缓流过一阵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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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何时花事了
第16章 第十五章
C
HAPTER 2 何時花事了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
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qíng深有韻, 半箋嬌恨寄幽懷,
月移花影約重來。
十五
冬末的清晨,大地是冷凝的深褐色,光线却呈现出柔和的玫瑰紫。奶白的水仙花在陶瓷花盆里都绽了,一朵一朵露出嫩huáng的花蕊,香气扑鼻。
沈清泽出门前小心地摘下了一朵全绽的小花,轻轻放在幽芷枕头旁。
幽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的光景,屋子里头盛满了投she进来的薄薄阳光。她一转过头,正好看见了那朵仍花香馥郁的水仙,笑上眉梢。
嫁过来已经有好些天了,每天他清早出门前都会给她一个小惊喜。而这一个个小惊喜,总让她内心温暖。
到底已经嫁作新人妇,不大能穿先前做女儿时的衣服了,幽芷从衣橱里挑出一件新置的旗袍换上,踩着绵软的缎子拖鞋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到底是沈家,锦华官邸很大,虽不见得有多富丽堂皇,但处处都透出一股大户人家的庄严厚重。
幽芷打算去用早膳,一转弯便遇到了沈太太,忙唤了声:“妈。”沈太太见是幽芷,笑眼慈爱道:“芷儿啊,用早膳么?”幽芷点点头,却有些不好意思。沈太太似看出了她的窘迫,拍拍幽芷手背道:“快去吧。仔细别吃下凉的。”幽芷乖巧地点头,抿唇笑笑,等沈太太先走了,便继续向前走。
刚刚过门,头一回睡到这么晚时,幽芷既着急又担心,生怕沈太太会觉得自己不懂事,继而不满。然而沈太太依旧和颜悦色,并且对自己很是和蔼可亲,心里头的那块大石头才微微落了地。因失去母亲而无法填补的落寞刹那拉近了与沈太太的距离,在幽芷心中,沈太太如此亲切。
晚上沈清泽回来,幽芷同他闹小别扭,怪他早晨不叫自己起chuáng,害她睡那么久,徒徒留给妈坏印象。那知沈清泽竟轻笑说他是故意让她多睡一会儿,气得她直想用棉芯靠背捶他。他却一下子轻轻巧巧地捉住她的手,将她收拢进怀里。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漫上来,痒痒的呼吸俯在耳旁。她的脸微微红了,一时也忘了说话。他慢慢悠悠道:“芷儿,昨夜睡得晚,累了吧,我是舍不得你让你多休息休息呢。”
她听出来了他的弦外之音,又羞又气,晓得他是成心揶揄自己,那双乌亮的眼气恼地瞪过去,脸却红透得如一朵酒红的郁金香。
成亲的那一天,她心里不是没有紧张的。因为沈太太嫌西方的文明婚礼白雪似的触霉头,他们便举行的中式婚礼。铺天盖地的喜庆红,映目全是红色,热热闹闹。她穿着红鞋绿袜,锦衣绣裙,凤冠霞帔,端坐在官邸新房的chuáng前。
她听见他熟悉又略带凌乱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进了屋,带来些许的酒气。她的手紧紧攥住衣角。他们的新房在二楼,或许是一早吩咐过,也不曾有小孩子来闹dòng房。
他挑开大红喜帕的那一瞬,仿佛万籁俱静。那样静,而又那样近,连心跳都扰乱了节奏。喝合卺酒时她仓仓促促地抬眼扫了他好几回,就是鼓不起勇气直视他。她却听到他在轻轻地笑,这才看清此刻他的脸,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容与开怀。她咬咬唇,又垂下首。然而他满满的笑容却让她渐渐安心下来。
他的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轻轻覆上她的唇。他从来不曾这般温柔过,温柔到她忽然觉得自己恍惚被融化了。他的吻随着他一边解开的扣子落下来,落在她的颊边,颈间,肩上。
一整晚,他是那样温柔。那般温柔的他,令她感到诧异,却又是满满的安心,风帆一般的鼓涨起航,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全。
在沈家生活渐渐久了,幽芷便也习惯了,原先的担忧与疑惑慢慢都抛到了脑后。沈太太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心地自是慈善,待幽芷还是颇为窝心的。幽芷原本最担心同沈广鸿会不大好相处,毕竟戎马一生,人亦是极为严厉。然而隔阂自然还是有的,但也并非想象中的挑剔与严格。虽说常常面不露笑,但是对幽芷还算和气,这倒让幽芷大大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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