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芷从来不曾得过这个病,只道是奇怪。又应了医生的要求,用头巾将脸裹了起来,闷在房间里看沈清泽那数不尽的藏书。
沈清泽晚上回到家,见着的便是这般样子的幽芷。他“哈哈”笑起来:“你怎么竟这副模样?”
幽芷头抬了抬,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是埋下头继续看书。沈清泽却不放过:“疹子是小孩子的病,你怎么竟也会有?”幽芷瞪了他一眼,见他正向自己走过来,闷闷地垂下头往后坐了坐,终于开了口:“你……你今晚睡旁的房间,不然会过给你的。”她的声音隔着头巾有点模糊,沈清泽听后却置若罔闻:“不碍,医生说过,并不传染。”
她有些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就是不让他过来。沈清泽停住脚步,挑眉道:“你到底怎么了?”幽芷嘟囔了一句,声音很小,沈清泽自然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幽芷这回说得大声了,口气却是委屈中又带着理直气壮:“你嫌弃我!”
沈清泽只是好笑:“怎么会?哪里嫌弃你?”幽芷用书遮挡着脸,喃喃道:“就是有,还笑话我。”
沈清泽想了想,忽然一下子拿开幽芷跟前的书,贴着她的面儿笑起来:“芷儿,你不会是因为脸上出了疹子不想让我看到吧?”幽芷一愣,转瞬避眼不瞧他,盯着地面咬咬唇:“哪有……”然而她咬唇的小动作他哪里会不熟悉,心中自然了然。
沈清泽上前俯到她面前,笑得很好看,湖水般的眸子深邃明亮:“你的这点小心思岂会瞒过我?”幽芷的脸不可抑制地腾出了红色,嘟嘟嘴不理他。沈清泽从上衣里掏出一个瓶子:“这瓶药膏以后每天早晚涂一次,我都会帮你涂。”又拉着她走到灯明下:“芷儿,我是你丈夫,你有什么可担心呢,嗯?”
他那样温和的语气,让她竟有那么一瞬愣住了。
然而心里的气候,也似正渐次来临的chūn天一般,chūn暖花开,绽吐芬芳。
金广进从楚家出来已经是七点半。楚卓良极力挽留他共同用晚膳,金广进却执意要走,楚卓良便也不再挽留。
车开到临近英租界的一个弄堂口,金广进叫司机停下,上来一个女子,金广进满面笑容地扶着那女子。只见那女子着一件翠绿缀水钻的旗袍,上头还披了件灰色狐裘短大衣,一双镂金小皮鞋。她身姿婀娜,一上车便甜甜唤了声:“金先生,几日不见了,可好?”那金广进笑得眼儿细,眼角的皱纹一道道清晰:“有陆小姐的关心,怎会不好?”那女子笑嗔道:“金先生,您可真会哄人。”说罢以绢掩口笑得欢,金广进亦是哈哈大笑。
上来的女子正是陆曼。
英租界当然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进,金广进却是有这么一个平台。车子在一幢日式矮木板平顶房子前停下,金广进先下来,而后状似绅士般地替陆曼打开车门。
门口把守着几个日本人,金广进因事先有预约,报上姓名与来意后,那几个人便让金广进与陆曼进去了。
推门而入,榻榻米上一张木案,木案上白瓷茶托,一圈的jīng致小茶杯。案头一壶枫露茶正冒着热气,一位伏于案后的日本男子正在轻沏着茶水。见有人来了,悠然放下手中的茶水,抬起头。
金广进一早就满脸堆笑,脱帽点头道:“藤堂先生,兴会兴会!”那男子也点点头,手势一摆:“坐。”
男子穿着缎锦华贵的和服,看着陆曼慢慢问道:“这位美丽的小姐是……”金广进忙躬身上前道:“藤堂先生,这便是我先前向您提过的陆曼小姐。”男子了然地“哦”了一声:“原来这位便是陆小姐。能认识这么美丽的小姐,真是我的荣幸。”
陆曼闻言低首一笑,一瞬又抬起来,眼儿媚道:“藤堂先生,您这是哪的话,该是小女子感到莫大的荣幸才是。”藤堂川井这才笑起来,倒了一杯水于陆曼面前:“陆小姐真会说话。”金广进忙道:“陆曼,还不快谢过藤堂先生。”藤堂川井却手一挥道:“诶,金先生,能为陆小姐服务是件再美不过的事了,哪里用得着谢。”
金广进见藤堂川井这般满意,心中自然是异常高兴,说话更是谨慎小心:“藤堂先生,这次来拜访,其实金某是想问,先前谈的事qíng是否……”
金广进顿了顿,故意停下来。藤堂川井起先不曾说话,后来声音仍旧淡淡地响起来:“金先生,你我的jiāoqíng虽说不上深,但送上门来的jiāo易,岂有不做的道理。”
金广进一听,心下登时开怀,如同攀到最高层,眉开眼笑,那眼儿眯得更细,只剩下一条fèng。刚yù说什么,藤堂川井却已开口道:“金先生,今日就不便再谈公事了。我想要留这位漂亮小姐吃饭,你若是愿意,也可以留下。”
金广进哪里听不出话中的逐客之意,但见目的已达成,慡快道:“不了不了,有这般佳人,金某怎可打扰。如此,金某便先离开了。”说罢起身躬了躬,藤堂川井也只是点点头,金广进便先走了。
火红旗袍的白俄女侍上来为藤堂川井倒酒,那旗袍领口开得很低,丰硕胸脯有意无意地靠近着藤堂川井。陆曼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妩媚一笑,道:“藤堂先生,您的盛qíng让陆曼受宠若惊,此刻若是不亲自为您斟酒,怎能表现陆曼我的诚意呢?”说着便轻轻巧巧地从那白俄女侍手中夺过青瓷酒壶,动作极其优雅地地替藤堂川井斟满,再为自己也斟上。白俄女侍不着痕迹地睨了陆曼一眼,悻悻地退下去。
陆曼举起酒杯,兰花指微翘,甜声道:“藤堂先生,陆曼先敬你一杯,多谢您的抬爱。”说罢一饮而尽,藤堂川井亦是如此。
和着下酒菜,两人边吃边聊。藤堂川井浅浅啜了一口酒,他其实才三十岁出头,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扣杯沿,杯中美酒闪动晶莹光泽。就陆曼而言,藤堂川井虽然是个很优雅的青年男子,然而正是因为太优雅,优雅到旁的人无从揣摩他的心思,才真正让人事事都要小心谨慎。
一场酒席下来,陆曼自然有了朦胧的醉意。只是此时的她,因着酒热而朱唇轻启,狐裘短大衣也早已脱了,露出雪白的颈子。她面若桃花,眼若星辰,呼吸带着些许酒气,庸庸懒懒的神qíng,笑咯咯道:“藤堂先生,那场jiāo易,您当真答应,不会反悔?”
修长的手指拂上陆曼的颊,她却笑得更欢,如同慵懒的波斯猫一般,脸颊顺势蹭了蹭。藤堂川井的声音响起来:“陆曼,金先生同我谈的条件是分红。那么,你的条件呢?”她闻言,眯着眼笑道:“若是这样,您开条件,陆曼全都接受。”她抬起身子,胸脯前倾,呵气如兰:“如何?”
藤堂川井着着那一身华贵和服,啜了一口酒,手指敲打着桌面。陆曼伏在桌上笑吟吟:“藤堂先生,您的手指真漂亮,天生尊贵的手。”藤堂川井终于露出一丝轻笑,俯下身来:“陆曼,你的条件,或许正是你本身。”
陆曼喜笑颜开,手支着头,问道:“是么?”
藤堂川井的脸接近到近在咫尺,嘴角扬了扬:“那么,我要从今天就开始。”他抬颔,“你接受么?”
陆曼的头侧过来,眨了眨眼,笑着疏懒道:“当然。”
用了好些天的药,幽芷脸上出的疹子终于差不多好了。见幽芷一直闷在房里不出来,素心照旧时常去看看。宜嘉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只要一兜着就会揶揄三哥和三嫂,沈清泽唬了她多次她倒也不怕,竟叫沈清泽头痛得也没了法子。沈清泯见状,淡淡笑笑,拍拍宜嘉道:“回头同叔鸣说说,叫他早些将你给娶走,小心在家里闹得jī犬不宁的。”宜嘉脆生生道:“大哥,你竟也不护着我?还说‘jī犬不宁’,哪里有这么夸张?”沈清瑜cha话:“有你这么一个鬼jīng灵,怎么没有?”宜嘉跺跺脚,道:“不理你们了!”停了一停,又负气地跑下了楼。众人哂然一笑。
幽芷唤住沈清瑜:“二哥,这一阵子都不见姊姊,她近来可好?”沈清瑜闻言却是愣了一愣,一会儿才道:“幽兰替你高兴呢,挺好的。”幽芷又问道:“那家里呢?还好么?”沈清瑜短短笑了笑,道:“这我哪里晓得。”他低头看了看表,揽起大衣,“我还有事qíng,先走了。”说罢便跨步离开了。
沈清泽若有所思地望着二哥离去的背影,再看了看幽芷,yù说些什么,但还是不曾开口。
又过了好些日子,chūn色早已浓得化不开了。
路旁田地里的油菜花绽着明huáng的芬芳,道旁杏树的柔huáng,金盏花温和的橘huáng,无一不透露着明净欢快的节奏。
锦华官邸的后院素来景致宜人,现在也自然如此。
那名贵的糙场自是不消说了,洋人送的花种子种下去,竟开出了鲜红的郁金香。幽芷先前从未见过这般高贵的花,很是惊奇。天气晴朗,阳光熠熠闪耀着,树叶在风的拂动下发出“沙沙”的声响,泛出金绿色一般的光。树枝是温和的浅棕色,倒映入一旁的小溪中,同那淡huáng硅米色的砾石竟也相映成趣。
幽芷同素心、沈太太一起整日都流连其中,神清气慡,心旷神怡。只是这些日子以来,沈清泽天天都忙碌得早出晚归,每天披星戴月般和着夜半的暮色回到家,都是深深的倦意。幽芷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替他分担又只恨自己什么都不懂,怕是只有添乱的份。有时候幽芷同他说话,他都有点心不在焉。幽芷几次想问他这几天到底什么事qíng如此费神,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不曾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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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十七
用过早膳之后,幽芷寻思着自从起了风疹之后好多天没回去过了,又见家里头的司机今天还未曾出去,便唤了司机送她去楚家。
杨柳风拂面,踏着满目的青葱色,幽芷欢欢喜喜地敲开家门。
“谁呀?”仍旧是张妈,一边急匆匆地赶过来开门一边问,见是幽芷,忙一把打开铁栅门,笑容可掬地攀谈道:“哎呀呀,原来是二小姐……不不不,是沈三少奶奶,您回来啦!”
幽兰正巧在客厅,听到张妈吊起嗓子的欢喜声也连忙探出头来,看见幽芷拎着一只小手袋走过来,笑逐颜开:“芷儿,今儿怎么得空回来?”
幽芷见到姊姊自然也是喜笑晏晏,执起幽兰的手道:“我啊,天天都是个大闲人,只不过前些日子生了风疹,前天刚好,这不,今天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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