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幽芷飞快地侧过身一下子避开他的触碰,双眸直直地盯着沈清泽,那种坚毅和澄澈,竟然让他在一刹那震住了,想要承认却始终无法真正点头……突然间看到幽芷的眉头紧蹙,双手捂着小腹似乎很痛苦,沈清泽一惊,缩回的手又重新伸出去扶住幽芷焦急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缓缓直起之前微弓的腰,幽芷再一次地狠狠甩开沈清泽的手。抽离了他掌心的温度令她从心底感觉到一阵孤寒,然而此刻听到这个噩耗的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父亲生前将地契jiāo付于你,为何现在会落入藤堂川井的手中?”
从头到尾,沈清瑜一直都低垂着头,眼神左躲右闪不发一言。无奈之下沈清泽只得扶着额头捏捏眉心道:“我从来不曾想过,二哥他竟然会这么做……”
看见沈清泽揉捏眉心的动作,幽芷顿时有一股怨气冲上来:“你又觉得累了、觉得我让你为难、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了是不是?不要扯到二哥身上、不要扯到任何人身上!这是父亲对你的信任对我们的信任,可是如今这般qíng景我该以何种容面去面对父亲,这是他毕生的心血啊!”
他无言以对,只能听着她已经逐渐愤慨地继续下去:“每次,你都会有理由有借口!沈清泽,我对你实在是太失望了,失望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答应嫁给你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他蓦地惊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再多的怨怼再多的宣泄他都能承受,然而她怎么可以质疑他们的婚姻、怎么可以怀疑他和她之间的感qíng是不是一段错误!?
沈清泽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芷儿,这一切我分明是不知qíng的,你不可以就这么一板子钉钉!”
“你不知qíng?我怎么晓得你到底知不知qíng!”脑子混沌到再也无法理智思考,她现在就如同一只受伤之后却无处舔舐的小shòu,只能到处咬吠来宣泄内心的痛苦茫然和混沌:“甚至我父亲的死,你也是真的不知qíng吗?!”
“我为什么要骗……”陡然之间灵光一闪,沈清泽转头厉声吼道:“是不是你?!沈清瑜,你回答我是不是和藤堂川井gān的?”
接下来沈清瑜究竟回答了什么、而清泽又说了些什么,幽芷全然不曾听到。
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了,在她耳畔不停缠绕盘旋的只剩下单调刺耳得令她恨不得尖叫的“嗡嗡”轰声!那些声音在她耳边疯狂地叫嚣着,叫嚣得她头痛yù裂几近崩溃,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冰冻凝结,冷得她就算蜷缩起身子都还是彻骨的寒!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头顶盘旋着向她bī近,而她——无法躲开!
夺门而出,幽芷转身拔腿就跑,身后有着数不清的巨shòu正在向她咆哮向她追赶!
跑到楼梯口的时候撞上了正yù上楼的huáng妈,正处于焦躁下的huáng妈似乎没有觉察幽芷的不对劲,痛心地开口道:“少奶奶,歹势啊……刚刚有人来报说幽兰小姐因为不堪在舞厅被人羞rǔ而悬梁自尽了!”
见幽芷跌跌撞撞地仍旧向前跑,huáng妈喊了几声:“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伸手yù拉住她,然而老骨头哪里敌得过年轻人,还不曾碰到幽芷的肩huáng妈便觉得自己的腰闪了一下,“哎呦”痛喊了一声又朝着幽芷叫喊道:“少奶奶、少奶奶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天地之间静得幽芷只听到成千上万的巨shòu追赶她的震地轰响声,震耳yù聋心惊胆颤,让她不敢放松哪怕一秒钟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仿佛不远的前方就是一片世外桃源、就是一方保护地,然而究竟有多远,为什么她已经跑了这么久了仍旧未到,还是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
轰隆隆的雷声、劈开天地的闪电和汹涌狂大的风雨jiāo加她都不晓得,身体仿佛因为太痛已然麻木,甚至连huáng妈方才那句“幽兰小姐因为不堪在舞厅被人羞rǔ而悬梁自尽了”也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穿透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的迟钝与麻木到达她的脑中!
她真的太累了,从来都不曾有今天这样累过,累到她根本什么都不想再理会了!她再也不愿去想他,不愿去想一切同他相关的人与事——父亲、姊姊、同静芸的友谊以及肚子里的孩子……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到了该有一个了结的时候?到了这般田地,是不是,她再也没有退路可寻了?
少时,是父亲亲自教她读书,将她抱在自己的腿上耐心地逐个字逐个字地教她认,教得小小女童从小便对诗词曲赋产生浓厚的兴趣,从此最爱做的事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读那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全然不同时下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文、英文或是日日逛街打扮。
而少时,也是姊姊给了她最温暖的记忆。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童却一口老气横秋地拍拍胸脯:“放心,有什么来找姊姊!”从来,姊姊不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都不忘给她也捎一份。姊姊是那样直率而刚烈的女子,她若爱便爱得彻彻底底轰轰烈烈,而一旦不爱,也必定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
再后来,遇到静芸、遇到清泽……
这么多年来的生活美好得如同一朵缓缓展开的鲜花,吐露带着甜味儿的芬芳,又或者如同一幅慢慢展开的jīng美画卷,娓娓道来沉静婉香。只是她忘了,鲜花在盛绽之后终究会归于沉寂、归于凋零,而画卷也终有展毕的那一天!
这二十年的光yīn,恍惚得似同前世做的一场梦,倦得如神龛飘出的一缕青烟,掸一掸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可以承受的,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
既然只是一场梦,那就让她继续沉睡下去吧,兴许睡下去还会继续看到花开、还会有更崭新jīng致的画卷重新展开——
电闪雷鸣,这样一个漆黑到让人心惊胆寒的夜晚,秋风飒飒秋雨瑟瑟,幽芷再也受不了更多的打击了,恍恍惚惚、目眦尽裂中跌跌撞撞跑到后院的糙场。也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看清自己跟前到底是什么——
幽芷径直跨上一匹马,直接狠狠揪上马儿的鬃毛!马儿受惊猛地撒蹄就跑,漆黑一片中兀地撞上一棵树!
宛如一只折翼坠跌的蝴蝶,她从马背上翻滚而落,那头瀑布般的长发旋转铺展成乌亮的弧扇,一如他同她初遇不久时的纷扬翩跹。只是这一次,他不不曾来得及抱住她,不曾来得及让她免于痛苦——
坠马,苍白的脸庞、紧闭的双眼和眼角冰凉的泪,是沈清泽最后的肝胆yù碎!他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骨子里一样不敢放手。他捧起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郑重地、缓慢地贴到自己的颊边,自己那在不知不觉已经布满泪痕的颊边。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如同风雨中最脆弱的折翼蝴蝶,而她胸口的每一次起伏、用力才能听到的每一声急促轻浅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用最锋利的刃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从来没有觉得这般寒冷,像是在冰窖里,连浑身的血液都要凝成冰!
巨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终于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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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繁花绽如初
第44章 第三十七章1
【尾声】 繁花绽如初
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
暖日明霞光烂。
水盼兰qíng,总平生稀见。
三十八
正午的阳光照在咖啡店chuáng前弧度优雅的半月形阳台上,雕栏上漩涡形的刻纹仍旧留存着曾经的风qíng韵致,那是一种含蓄入骨的细腻和yù语还休的眷恋。
幽芷拿起匙子轻轻搅拌面前的这一小杯蓝山,隐隐约约的热气冒出来,氤氲了此刻还没有想好究竟该如何开口的两人。
最终,幽芷戳一小口咖啡放下来,抬眼微笑地问道:“十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对面的女子,已经不再是最后记忆中那个盛世凌人失去理智的女子。蓬蓬乱乱随便绾成一个髻的枯发,蓝色印花的粗布褂子,十年的光yīn竟让静芸苍老了太多。深陷下去的眼窝,gān燥的皮肤,以及粗糙到有些皲裂的手,无不显示着这些年她受的苦。
手握着匙子哆嗦了一阵子,静芸才苦笑着开口:“你看我现在这模样……后来才明白,从小先生就教的‘自作孽,不可活’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各怀心思,连幽芷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当年,你离开锦华官邸后没多久林子钧就跟我仳离了。其实后来醒悟过来,我也没什么颜面再在林家待下去了……反正嫁过去没多久,也不曾有孩子,仳离是最好的出路了。”静芸低着头,她说得极慢,语气是真的极诚恳。
幽芷问道:“那么现在?你……这些年就一个人过吗?”
静芸摇摇头,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娘家是回不去了,之后我在铁道处找了份工作,将自己当男人一样gān活儿。后来,遇到我现在的丈夫,他也是在铁道gān活的工人,生了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已经七岁了。”她顿了顿,抬头凝望住幽芷的双眼,“能有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很感激上天了,在我做出那样……”
她没有说得下去,眼角隐约的泪珠在阳光下折闪出剔透的光亮。
幽芷淡淡笑了笑,低头啜一口咖啡,换了个话题说道:“那么,其他人呢?这些年你和其他人还有联系么?”
“陆曼后来死了,听说是被藤堂川井一枪毙命。沈清瑜也不曾有什么好下场,你离开后的第二年日本人打了过来,他既然能出卖自己的兄弟,自然也能出卖国家……听说后来,被党军捉住杀头了。仳离之后我就不曾再见过林子钧,至于沈清泽……”她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住了,幽芷抬头紧紧看着她,攥住杯子而微微发抖的手泄露出幽芷心底的紧张。
只听静芸道:“沈清泽,我也不曾再见到过他。日本人打过来之后他作为军长当然义不容辞地奔赴战场,后来,听说他在战场受了重伤退出前线,至于后面的事我就不晓得了……”
见幽芷的脸色刹那间刷白,静芸忙补充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道听途说,不一定是真的。你晓得,我怎么可能再真的去见到他……对了,你姊姊幽兰的后事同她母亲之后的照料沈清泽都是安排妥当了的。”
幽芷点点头,声音有些轻:“恩,这我晓得。在我还在双梅不曾去法国的时候收到过他一封信,信上他jiāo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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