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实在是有点奇怪的。
如康素萝所言,对和聂亦的这段感qíng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我其实一直很悲观,只是态度乐观罢了,又有一些愚勇,所以明知是飞蛾扑火,却只怕自己的翅膀不够结实,不足以支撑自己飞到那最危险的火焰深处。我爱聂亦,所以从不后悔这乐观和愚勇。但我一定优势天底下最自负的人,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对他提出离婚感到那么惊讶,才会以为他是出了什么事才要坚持和我分开,而从没想到他是诚实地面对了自己的内心:他其实还爱着从前爱过的人,不能割舍,因此觉得余下的人生我不再会是他的良伴。
而今过去多少天了?我终于能够面对这个现实。
我一直在忽视他的过去,总以为对于每个人来说,现在才应该是最重要的。可能那只是因为我没有那么重要的过去罢了。
我恨过去这个词,但过去又有什么错呢?我只能遗憾在我十二岁初遇他的那一年后,再次遇上他,我是在用了太长的时间。
在一起的曾经有多么快乐,现在就有多疼。这是代价。
我深深吸了口气下楼,大厅里遇到在四楼咖啡厅弹钢琴的Catherine。西方女孩子天生夸张热qíng,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Fei你居然还住在酒店,我以为你已经离开,既然还在怎么不来听我弹琴?”
我说:“啊……啊,最近有一些事。”
她突然盯住我的脸:“Fei,你的脸色很不好。”她指着自己的眼眶:“眼角发红。”
我也指了指自己的眼眶:“这个嘛,最新的眼妆。”
她半信半疑。
我和她笑:“今晚我有约会,明晚来听你弹琴。”
许书然给订的餐厅的确很近,走两个街区就到。这一片街区相当繁华,即将入夜还有许多行人在外漫游。
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步伐却是快的,走到一处阶梯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小偷!”本能回头去看,一位穿粉色大衣带着毛线帽的女士从过街天桥的尽头跑过来,边跑边高声叫嚷:“拦住他,拦住他!”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突然被大力一撞。
整个人从阶梯上落下去没有花到两秒钟的时间,先是背部传来疼痛,紧接着腹部传来剧痛。一阵阵剧痛从腹部蔓延过来,有人高声叫:“那女孩流血了!”周围立刻有人围过来,我不清楚是谁将我扶起,腹部痛得痉挛,的确感觉到有血液从下身涌出,四肢似乎开始发僵发冷。
我小声地抽着气,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周围的谈话声变得模糊,我的额头上冒出大量冷汗,眼前也阵阵发黑,听到救护车声时,终于没忍住晕了过去。
两天后,我接受了那个事实,有一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孕育了八个星期,现在那孩子不在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怀了孕,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健康。我的卵巢里藏着一个畸胎瘤。许书然说我从天桥阶梯上的那一摔引发了畸胎瘤蒂扭转,造成大出血,孩子难以保住,甚至连自都有生命危险,因此医生进行紧急手术切除了那个瘤和我的半边卵巢。手术很顺利,但需要留院一段时间进一步观察。他面带犹豫地补充道,手术不会影响我今后怀孕,但是可能降低受孕几率。
据说我出事时许书然达赖好几个电话,医院就顺理成章联系了他。从手术中醒过来,得知流产之后我一直有点自闭,医生难以和我jiāo流,因此大多事qíng都jiāo代给他。直到我从自闭中恢复过来变得正常,才发现他已经在医院陪着我熬了两天。
许书然坐在病chuáng的角落:“我给聂亦打过电话,联系不上。”他皱了皱眉:“他还没有回来?”
我点了点头。
他又道:“至于其他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你父母知道,所以没有帮你联系。”
我赞同道:“不告诉我父母是对的,不要让他们担心,你已经帮忙我太多,没有你在可能……”
他温声:“没有我在医生们也不会不救治你,只是有朋友在,可能你多少会好受一些。”
我想他这是好意,不愿让我难堪,也不希望我感到承他太多qíng,就跟他笑了笑,我说:“你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我的助理,另外……”我停了一会儿。
他说:“另外?”
我说:“我流产的事,你可不可以帮我保密,谁也不要告诉?”
他皱眉:“谁也不要告诉的意思是……”
我说:“我希望知qíng人只有你、我,还有我助理。”
他看了我还一会儿:“非非,你和聂亦之间出了什么事?”
顿了五秒钟,我说:“我们正在办离婚。”
看得出来许书然很震惊,半晌,他的脸上出现难以形容的神色:“我以为你很爱他。”
我闭上眼睛笑了笑:“是啊,我很爱他。”我叹了口气:“我很爱他,可世间事总是有些复杂。”说完小声打了个哈欠。
许书然没有再说话,大概有一分钟,我听到他离开了病房。
医院里全然寂静,感觉眼角泛起湿意。
小时候看那些少女漫画,尤其愿意看到真心相爱的那女主角在婚后迎来他们的孩子,无论多闷严谨冷淡的男主角,那时候都一定会表现出难言的高兴,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开心和欢笑,这天下人间是一片譬如伊甸园的幸福乡。我喜爱品味那种浓郁的幸福感。
我还记得在沐山的那个夜晚,风在林间穿梭,夜鹭在山风里低叫,角几上的书页轻声翻动,聂亦微微仰着头对我说:“非非,我想和你有个孩子。”
我相信那时候他是真的想和我有个孩子。我相信那时候他是真心的。
我其实幻想过如果我和聂亦有了孩子,我会怎么样,他会怎么样。那些虚妄却又细致的幻想总是从医生告诉我怀孕的那一刻开始。得知那个消息,我开心得不得了,觉得人生简直可以就此圆满;我推掉一切工作,保持均衡的饮食,合理的健身,还买很多植物种在花园里,想着它们将会成为这孩子第一批与他同岁的朋友。聂亦也是高兴的,每天都能看到他的笑容,虽然很忙,但还是拿很多时间陪我散步、种树、做产检,也会像电视里那些即将为人父的年轻人一样,偶尔犯傻,贴在我的肚子上要听小宝贝的声音。
我总是在入睡前想这些,想得心里泛甜,然后满足地入睡。
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孩子来时,我会处在这样一个困局当中,而此时的聂亦,他应该并不期待这个孩子。
也许这孩子自己也知道,所以才离开了。回想这一段感qíng路,真是很长,又很单纯。我年少时喜欢上聂亦,为了他,没有辜负自己的十年光yīn,十足地努了力,才长成现在这个可以让自己也喜欢的自己。后来yīn差阳错,我同他结了婚,因只是一场契约婚姻,所以我们答应要在合适的时候放开彼此。如今他找回了从前他喜欢的人,觉得那才是他此生的良伴,我其实应该信守承诺,并且祝福他。他一直对我很好,是个很温柔的人,即便不爱我,我也没有爱错这个人。
这些事我全能想通,所以所有的这些,只要时间足够,我都可以接受并且承受。
只是,为什么要让我失去孩子呢?
是上天还是对我不够信任?不信我就算生下这个孩子也不会去打扰聂亦?不信我就算只是一个人也可以把这个孩子养育得快乐健康?还是世上已有太多伤心人,上天哀怜世人,不愿再增添令人感伤的生命?
可要是这个孩子能被生下来,他会长什么样,笑起来会是什么样,说话呢?说话时会是什么样的声音?
我无法控制自己去想象这件事,但每想一次却只是伤得更深。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忍,从前也并不知道人生中遇到什么样的事算是残忍,现在却身临其境地明白,我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失去他,对我来说便是人生中难以抵御的残忍。
我捂住自己平坦的腹部,突然就泣不成声:“妈妈喜欢你,妈妈很高兴能够拥有你,为什么不给妈妈一个机会?”
病房门口传来脚步声,我压低声音,那脚步声顿在那里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叩门进来。
那大概是许书然。
童桐在第二天下午就赶过来,来之前我们通过电话,她大抵已经了解qíng况,看到我却仍然眼圈泛红。宁致远常开童桐玩笑,说她是个小动物,软糯可欺胆子小。他那么看童桐,是因为这小姑娘所有的靠谱都花在了我身上。
童桐过来后许多事qíng都渐有条理,譬如积极地和医生jiāo流玩我的病况,估摸着我的出院时间,认真地在我妈面前为我不能回国过年找借口;又譬如计划着我的恢复期,有条有理地和宁致远重新做出一版来年的工作安排。
时间在她的忙碌中逐渐过得快起来。
大概是在临出院的前几天,我在医院的糙坪上碰到意想不到的人。杜兰。
离上次那顿晚餐不过半月余,他整个人却比上次我们见面时枯瘦很多。天上难得有太阳,但冬日里糙坪泛huáng、枯树嶙峋,即便阳光澄清,瞧这也是满目萧索。他坐在轮椅里,膝盖上搭着厚实毛毯,身后站着一位长相秀丽的亚裔护工。大约是我挡住了他身前阳光,他微微抬头,看到是我,眼中微讶。但他一向风度良好,并没有太过讶异,很自然地同我笑了笑。
我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轮椅扶手,忘了先同他打招呼,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我以为……”。我以为即便是绝症晚期,病魔也不至于这样快地摧毁他的身体,我以为离死神到来终归还有一段时日,一年,至少应该还有一年吧。
这话题令人悲伤,并且下意识想要躲避。
他看上去虚弱又苍老,声音却如从前那样雅致安静:“能再次见到你,虽然是在医院,也让我很惊喜。”
我说:“上次见到您,您还很有jīng神。”
他简短同我解释:“我也以为应该还有一段时间,但在酒店晕倒被送来这里后……”他笑了笑:“医师认为出院对于我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好主意。”他环顾了一下整座医院:“大概这里会是我的最后一站。”
我们都很清楚他所说的最后一站是什么意思。我喉咙哽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微微偏头看我:“你怎么也穿着病员服?”
我停了一下,道:“意外流产,做了一个小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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