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园里一时寂静,沉默中,她所期待的软糯同省终于想起来:“妈妈,是妈妈回来了!”小女孩将她错认作自己的妈妈,圆润小脸上是那么天真的惊喜快乐,又是开心又是急切地想要挣脱牵住她的大人们朝她扑过来。
徐离菲垂眼看着小女孩,突然有点恍惚。
她今天是要去找聂亦做什么来着?是了,是要去问清楚聂亦自己是谁,或者,自己是个什么。而她为什么又会起意让聂雨时看到她呢?是了,因她并不想让聂亦那么轻松就应付了她,就像她不过十个无足轻重的实验品。她想她总该给他找一些麻烦,让他知道如cao纵一个人偶般地掌控她并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见到她,那她就要让他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解释清楚她是谁,或者,她是个什么。她受了伤,这伤太重了,她控制不住自己要去伤害别人。能够伤到他那就最好了,伤到其他人也不错,因所有知道这件事却只是眼睁睁看着它发生而没有试图阻止的人,全部都是帮凶。
可是,他该去伤害一个四岁的孩童吗?
徐离菲有些茫然地后退了一步。可不等她先出声拒绝,兴冲冲扑倒半道上的聂雨时已经被高个子男人抱了回去,长发女人亲密地捏着女孩的脸颊揉了揉,才轻声告诉她:“那不是妈妈,是姨姨,雨时不记得出门去拍照采风的姨姨了吗?哦,姨姨离开了差不多一年啦,雨时可能是不太记得了呢。”
一年,去年年底她住在这里,那时候他还不是徐离菲,这是她最近才知道的事。显然眼前的女人也知道,否则不会那么准确地脱口而出“一年”这个词。可虽然温和地同聂雨时解释自己是她的姨姨,提起姨姨这两个字时也很亲切,女人不经意滑向自己的目光却含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聂雨时坐在男人手臂上抿着嘴唇,眼圈有点发红,倒是没有哭出来,只是沮丧地小声嗫嚅:“记得姨姨,姨姨和妈妈长得一样。”揉了揉眼睛偏头道:“姨姨回来了,妈妈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女人点了点她的鼻尖哄着她:“是呢,妈妈一定也快要回来了。”
小女孩立刻高兴起来:“那顾叔叔放雨时下来,雨时要和姨姨问好的,姨姨像妈妈,雨时也喜欢姨姨。”
女人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勉qiáng道:“姨姨有事要赶着离开,雨时已经耽搁姨姨好长时间了,下次见到姨姨再问好也是一样的。”
小女孩要再说话:女人却突然皱眉:“哎呀,康康阿姨将水杯忘在刚才的小房子里了,雨时带着叔叔帮阿姨取回来好不好呢?”
小女孩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还撇嘴:“康康你真是太不小心了。”男人笑了一下,会意地带着聂雨时离开,待两人消失在她们视线之外,女人才站到她面前。
才到女人是想单独和徐离菲说话,张妈已先行回避到了一旁。徐离菲瞥了眼站得老远假作查看小花圃里花朵长势的张妈,倒是先向主动站到她面前的女人开了口,说的却是同两人都不太相关的东西:“张妈可真是谨慎,是不是必须得如此小心谨慎,才配做这座埋藏了许多秘密的大宅的管家?”
女人意想之中地没有接话,只将眉头皱得死紧,一张娃娃脸到因此而显得成熟起来,半天,道:“我并不是来和你说闲话。”她口吻冷漠而慎重:“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不能出现在雨时的面前,以后请你不要再这样了。”
相比女人的严阵以待,她倒是笑了一下:“我记得,你刚才还斩钉截铁告诉雨时我是她的小姨。”她微微偏了头:“却不让我再见她。”她停了一下,似笑非笑:“难道我不是雨时的小姨、聂非非的妹妹吗?”
听到她说出那个名字,女人不经意颤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嘴唇也抿成一条线,几乎有些愤恨地打断她:“你当然不是。”
她看着女人,良久,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似乎是在叹息:“所以你也知道我是个……”她停下来,没有说出那个词,反而问她:“这个探索科学极限的游戏,好玩儿吗?”
女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许久,她缓缓道:“这对谁,都不是个游戏,我无法也不想去理解你是怎么想这件事,但既然你也知道你不过是她的……”她没有说出那个词,似乎仅是说出那个词就让她无法忍受,她换了一种说法:“既然你也知道你和她有着那样的联系,就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这些深爱她的人面前,这对我们来说是折磨,我无法忍受你顶着她的样子……”
她突兀地笑出声,女人停下来,似乎也意识到刚才的用词有些尖刻,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低眉到了声抱歉。
她淡淡回她:“抱歉什么呢?我其实原本并不是很确定,但现在……”她轻声道:“这真是离奇。”像不是在谈论自己的事,语声客观又空dòng:“这真是离奇。”
拐过回廊时徐离菲想,这园子里到底有多少人完全了解她的底细?说不定那并不是个秘密,至少这园子里不是个秘密?说不定人人都明白,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惊讶于此时想起这些,内心竟算得上平静。
张妈在书房前停下脚步,门半掩着,内室里传出隐隐的音乐声。张妈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听到里边响起聂亦让她们进去的声音,才轻手轻脚将门扇彻底推开,示意徐离菲一人进去。
一道山水屏风将房门和内室空间隔了一隔,绕过屏风,入眼的空间极为敞阔,与其说是个书房,不如说是个藏书室。梨花木书架倚墙而立,将除了门窗的所有墙壁空间都占满,一眼扫过去便觉得藏书量巨大;除此之外,房间里只有一排控制台模样的陈设位于落地窗旁。
天色已暗,室内却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控制台,徐离菲猜想那角度倾斜的金属台上应该是镶嵌了多面液晶屏幕。而她要找的人,此时正站在控制台前单手cao作界面,神qíng专注,像是在查看什么东西。音乐声不知从那里来,似有若无,依稀是首老歌,唱词却无法听清。
徐离菲站在一把长椅前没动,她打量着聂亦。他看起来如同往常一样冷淡英俊,也如同往常一样平静,就像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找他,他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就像他从没有在她身上花费过什么心血,并没有创造她又毁掉了她的人生。
这个男人是聂非非一生所爱,徐离菲想。他在她心中近乎完美,她深信他温和体贴、温暖正直、理xing明智,不顾一切地崇拜他爱慕他,即使两人分手也坚信自己从没有爱错人。那样的聂非非,她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心中这个近乎完美的男人会抛弃从前他所信重的一切?他同她在沐山谈论人世的伦理和科学的伦理,他说科学的伦理就是科学本身,科学本身承认科学赋予人类探知极限和尽头的权利,那是许多疯狂的科学家所信奉。那时的他并没有遭逢不幸,似乎更乐意遵循人世的伦理,但那并不是必须,聂非非她是不是从没有想过,她的离开会让这个天才终于厌倦了人世的伦理,变成一个冷血的疯子?她是不是到死都没有想到过?
她闭了闭眼,总有一个人要先开口。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如浮萍一般在空气中游移,终于有一句能听得清,凄清女声唱的是:“……空留遗恨,愿只愿他生……”
她的声音在这宽阔的空间里响起来:“我该怎么称呼你?”像是一枚石子投进池水里。他抬起头来。她的手指紧紧握住长椅靠背,关节用力得泛白,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自顾自道:“你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父亲?”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却似乎并没有对她这离经叛道的奇怪问题感到诧异,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两秒钟,然后道:“褚秘书认为你怀疑自己是非非,是我动了你的记忆让你既不起来你的过去,看来他料错了。”
关于刚才的那个问题,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关于她对自身身世来历的假设,他虽没有直接肯定,却也没有否定。即便在来之前她已经百分之九十五地确认了那假设的正确xing,但还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盖棺定论,似乎虽然她所见的证据是那么齐全,但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将它们全部推翻。而今,却连最后一根可以将自己从这荒唐可笑的境遇中解救出来的稻糙都没有了。
她禁不住喃喃:“我的确是那么怀疑过的,怀疑自己是聂非非。”她僵硬地勾了勾嘴角:“他们说你爱她,在以为我就是聂非非时,我想过,如果真如他们所说你那样爱她,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成为和你并不相关的徐离菲,你难道不痛吗?”她叹息似的总结:“那说不通的。可……”她看向他,突然神经质地笑了笑:“发现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自己还和那个别人很有点关系,任何人都会想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人,或者是不是那个人的姐妹兄弟吧?又有谁会去想自己会不会是那个人的克隆人呢?这不是太离谱了吗?”
克隆人,她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心里一紧。
多么离谱。第一次从聂非非的录音笔中听到克隆这个词时,她内心有过微妙的颤动,但并没有立刻往那个方向深思。网络上查阅到聂亦的资料,只是显示他是位优秀的生物学家,那些光辉履历记录了他在生物制药上的天才贡献,却没有任何资料显示他和克隆有什么相关。可录音笔中,谢仑告诉聂非非,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认为聂亦他是天才?因为他在十四岁就独自克隆出了一只萨摩犬,他是世界上克隆相关领域最出色的科学家之一。而她也还隐约记得,聂非非所描述的那个印度洋中的V岛,那岛屿上涉及人类研究的某个论坛,聂亦从来都是坐上贵宾。聂非非怎么样了,而她又是谁?困惑她的思绪似找到出口,一径地鼓励着她朝哪个出口深入研究。
放下录音笔时她手直发抖,心里想着那不可能是真的,那多可笑,却忍不住向小赵护士要了电脑。
她能查到的资料泛泛,但那泛泛的资料已经让她眼前发黑。
1996年,第一只克隆羊多利在英国诞生,人类克隆哺rǔ动物成为现实;2000年,第一只克隆猴泰特拉在美国问世,人类克隆与之最相近的灵长类动物成为现实;2002年,法国一个女科学家宣布世界第一例克隆女婴夏娃诞生,虽然许多人并不相信,可谁也无法保证这事不可能发生。
现在已经是2023年,克隆技术在那之后发展了二十一年,她眼前又是那样一个被称为这领域里难得一见的天才的科学家,她怎么会觉得假想自己是个克隆人这件事可笑?怎么会觉得它遥不可及,像是科幻故事?
52书库推荐浏览: 唐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