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宋起纲拉过张恩,小声说:
“主人那边你如何jiāo待?就直说新娘子淹死了?!”
“不然如何?”张恩粗声粗气的,“待到了陵州,把这些女子卖到了杏花chūn雨楼,拿了银子把花魁买了送给主人,不更好?”
宋起纲皱眉,“你知道主人的脾气……”
将要走上船板的几位女子顿时煞白了脸,有的当即就哭了起来。流芳对何嬷嬷打了个眼色,回头对张恩道:
“张首领,小女子但有一计,或许可以帮首领一个忙。”
张恩眯了眯眼睛,流芳又说:“你们主人想必从未见过韩王妃吧,反正韩王妃落水了,尸首都无法找到,不如找个人顶替,首领也好jiāo差。”
“找谁?”
流芳不自然地笑笑,指指自己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找本姑娘便可!”
“你——”张恩和几个qiáng盗当即大笑出声,宋起纲走到何嬷嬷她们面前,用力一揪揪出了丫头蝶飞,说:
“张大哥,这个看上去像样多了!”
流芳心底那叫一个愤怒呀,可惜又不能发作,于是说:
“那张首领可不能把人卖到jì院去了,我们姐妹去到了那种三教九流的地方,定然把这事记得清清楚楚,到处与人说,给首领造成不方便就不好了……”
张恩冷哼一声,浓眉大目瞪着她,“本大爷还不缺那几两银子花!”
“你,到厨房当烧火丫头去!”张恩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丫头胆子大得让人不喜。
就这样,流芳变成了海盗的厨子。
“海盗船长嘿咻嘿咻,粉红娘娘哎哟哎哟……”
这些目不识丁的海盗,学起流芳教的酒令倒是学得很快,只是她每次舀酒时都有人盯着,严防她往酒里下迷魂药。一连数天,流芳倒是与他们熟悉了,每回他们都管她叫“厨子丫头小六”。
船上的蔬菜除了萝卜还是萝卜,偶尔会打到新鲜的鱼,可是每次杀鱼,流芳必弄得血染厨房丢盔弃甲,捧菜上饭桌时,张恩叫住了她。
他夹起了一块黑黑的形状弯曲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
流芳擦擦眼睛,“报告张首领,这是鱼呀!”
张恩啪的一声摔下筷子,“鱼?你哪个鼻子闻到鱼的味道了?这是鱼鳃,鱼鳃你懂不懂?又腥又臭能吃的吗?我……”话没说完,流芳忽然仆倒在他身上,“哇”的一声,把消化不完全的早餐原封不动地倾吐在他的衣襟上。
张恩瞪着她,两个眼睛铜铃般大,怒气盈天,他一把抓住流芳的衣领,流芳却晕乎乎身子发软地往他身上倒去,他一时间愣了神,身旁的几人齐声喊:
“张老大,她,她晕过去了!”
“怎、怎么办?”张恩提着流芳的衣领,身子僵直,不知所措。
早知道装晕便能吓吓这帮莽汉,流芳心想,她应该早些装的!
船已经进入陵州所辖的水域,可是迟迟不见陵州的水师有任何动静。海盗船下了两张帆,看起来就像是一艘体积较大的民用运输船只而已,根本就不会引人注目。
流芳把藏在怀里的两个馒头全吃了,睡了一天一夜,养足了jīng神,于是在夜深人静之际,推开舱门,悄悄地溜了出去。她想到何嬷嬷那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首饰银票的可以借用一下,结果发现每扇门都是一样的,一连找了好几间房都没见着人。
而这时,走廊那边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依稀听到有人大声说话,流芳心一急,往后一退,后背抵上一扇没关紧的门,她一闪身,轻盈无声地溜了进去。
她松了一口气,可是一转身便看到了书桌前站着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身影。她的心无端一动,这个背影是那样的熟悉,可是两年来她从来没有一次在梦中重遇过,这个背影修长、从容,仿佛挟着一身磊落清风,温和地拂动她的眼帘。
她伸手抚住心窝处突然的悸动,很想开口叫他,可是喉间半个声音也吐不出来,是该叫他顾怀琛,还是叫他哥哥?
又或者,是自己认错人了?
他忽有灵犀地转过身来,看着她,黑眸幽深。
流芳苦笑,她认错了,果然认错了。这天下穿白衣的人何其之多,两年了,她早已不记得他的眉眼,难道就可以那么笃定的记住他的背影么?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像茶色琉璃杯中的酒酿,光华婉转醇厚醉人。眼前的男子,没有这样的眼睛,细小而狭长的凤眼里,眸色如漆。他的发只用发带束成简单的一束垂在脑后,脸色苍白写满病容,瘦削得下巴尖刻而嶙峋,眼帘半垂双目欠缺神采,嘴唇因缺少血色而淡淡发紫。
他看着她,眼里写满疑问。
“你是谁?”流芳问。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咿呀两声,又指了指书桌上正摊开的账簿和算盘。
流芳这才了然,原来他是帐房先生,并且是一个口不能言的哑巴。张恩这厮,想不到表面上这么粗心却原来细致得很,找个哑巴当算帐的,既安静又保险。
“你被张恩劫来这船上的?”她问,那病态少年点点头。
想想都知道,哪个良家少年愿意终年呆在这不见天日晕死人不偿命的船里?
“怎么平日没见到你?”她从来没有送过饭菜来这里,她睁大了眼睛,“莫非,他们不仅禁锢你,还nüè待你?!”怪不得脸瘦成这样,一副病得命不久矣的样子,流芳恍然。
病态少年指指她,无声地询问: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丫鬟小六,我——”流芳眼利,一眼看到了那个算盘上的huáng玉珠子颗颗圆滑晶亮,不由得眼睛发亮,“张首领让我来借东西的。”说着便伸手去抓那小巧的玉算盘,谁知这哑巴也不是傻瓜,就在流芳拿起算盘时他的手一覆就生生按住了流芳的手。
他疲倦而无生气的眸子忽然多了一丝神韵,定定地看着她,她嘿嘿gān笑了两声,松开了手,沮丧地说:
“也对,若是我抢了你的东西,我走后,这群qiáng盗一定会为难你。”
她想了想,抽出自己的手,便要走出去。
忽然,衣袖被人拉住,回眸,病态少年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她用力拉衣袖,可他就是不放,流芳急了,她盯着他说:
“你姑奶奶我现在要去跳海!你这样都要跟着来吗?”她怒了,说罢不顾一切的一扯衣袖,头也不回地推开门,直往甲板上奔去。
可是那少年竟也跟着她跑到了甲板上。其余的海盗听到声音纷纷赶过来,到了甲板只看到流芳和病态少年站在边缘。
宋起纲大惊失色,刚想开口说什么,病态少年警告地看他一眼,他马上噤了声,其余的海盗大声喝骂,流芳管不了这么多,冷静地问他道:
“你要跟我走?”
他点点头。
“你会凫水?”
他还没回答,有一qiáng盗持刀便鲁莽地冲过来,他拉着她的衣袖,向后一闪,“噗通”一声,两人竟齐齐落水。
第五十六章 好时节,劫中劫2
流芳醒来时,只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沙滩上,沙色huáng白,沾满了自己湿漉漉的衣衫。终于,逃脱了海盗的控制了么?她舒了长长的一口气,正想要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攥住不放。
流芳这才想起,原来自己跳海时还带着一个哑巴的。她用力地掰开哑巴的手指,站起来,脚步发软正要走人,忽然脚腕一紧,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回头一看,躺在地上的哑巴少年已经醒来坐在沙地上。漆黑的眸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好像在埋怨她的不顾而去。
流芳看看四周,原来他们身在一个小岛,说是小岛但其实更像蔚海浅水处的沙洲。岛上荒无人烟杂糙乱树丛生,流芳皱着眉蹲下对他说:
“我要走了,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到了陵州就让人来救你,可好?”
他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的家在哪里?我通知你家人来接你,可好?”
他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仍是摇头。
流芳无奈,决定转身一走了之,趁自己尚有些余力气时赶紧泅到陵州,否则天一黑就难以应付。可是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急促的喘气声,回头一看,哑巴正捂着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像是气喘病发作一般。
她吓了一跳,走回去一看,哑巴躺在沙滩上,一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样子,清癯的脸上苍白如纸。流芳手忙脚乱地松开他的衣领,抚着他的前胸后背给他顺气,一边问:
“你有喘症?”
他点点头,顺势靠在流芳身上,抓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上写着:
“别扔下我。”他把头伏在流芳肩上,贴着她的耳朵,动作暧昧之极。流芳哪里注意到这些细节,只觉得心中烦乱,若是再找不到船只,只怕要和这个不会说话的星期五一起在这荒岛上共度余生了。
幸好,傍晚时分就有船经过,他俩气衰力竭之际终于获救。
一到陵州,流芳觉得当下的第一要义便是送走这哑巴病少年。她跑去当铺当了自己仅有的一双耳环,腰间的一块玉饰,然而只当到了一两银子,本来已经少得可怜,还要掰开两半用,这怎么能过日子?!
陵州比流芳想象中的要繁华许多,店铺林立,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她和哑巴少年进了一间茶楼,没敢叫什么东西吃,就只叫了两笼包子。
“你吃饱一些,”她笑眯眯地说,有些心虚,眼睛尽往楼下瞄去,他抓起她的手,往里面塞了一个热腾腾的包子,一边在她另一只手上写道:
你也吃,冷了,对身体不好。
流芳勉qiáng地笑笑,忽然指着楼下大声说:
“好家伙,我终于找到你了!”说着扔下几钱碎银子便噔噔噔地跑下楼,准备来个人间蒸发。好不容易跑了几条巷子之后,一个拐弯便又见到了一身白衣的他,幽深的黑眸带笑,递过一袋包子给她,告诉她道:
吃不了这么多,打包了,别làng费。
接着茫然四顾,不解地望着流芳:你的朋友呢?又找丢了?
流芳颓然而气愤地望着他,原来哑巴也可以很毒舌!一副单纯而无知的模样,其实可恶得很,流芳想。
一天下来,流芳叫苦不迭,他像一块贴身的狗皮膏药,粘住了就无法甩开。她试过把他遗弃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试过把他带到青楼应征帐房先生,也试过带他去吃霸王餐不付钱丢下他就走,可惜到了最后,他还是神乎其技地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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