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聿铮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多说。
那江小姐何等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他不愿多讲,也知道,不管他的那些军事行动也好,生意买卖也好,都是容不得旁人过问的,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想了想,又再开口:“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不过有一点,你这次来上海,不见陆风扬便也罢了,若要见他,可不能不防着,他现在俨然成了地头蛇了,那一肚子的坏水比起从
前只有多的绝不会少……”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他若有所思的视线打断了,不由得有些心虚,小声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错。”
“黛云,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你对他的偏见还没消掉?”他淡淡问,声音里倒是听不出责备。
江黛云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看街景,忽然笑道:“你看,下雪了。”
薄聿铮向车窗外望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霓红灯笼罩的夜色下纷扬飘洒,这一场骤降的雪下得又急又紧。
江黛云徵微笑着,姣好的容颜印在车玻璃上,带着一种亦幻亦真的美丽,“我还记得那几年,一到下雪天,我们买不起棉被和厚衣裳,夜里就都挤在一处取暖,松霖睡觉最不老实,你怕他赐到我,总是让我睡到最里面……那个时候,我和婷婷差不多大吧,一晃眼,都老了。”
恰此时,车子缓缓的在一幢洋房前面停了下采,薄聿铮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放到江黛云手中,“照顾好婷婷。”
江黛云笑了笑,“我不要,你现在每次来好像就只会给我钱了,你知道,我并不缺钱的。”
“你不需要再去百乐门,”他叹了口气,“闹了这么多年脾乞,还不够么?”
她不答话,笑着去握他的手,然后飞快的在他脸上吻了一吻,放开的时候,已经把那支票拿到了手中,“我收下, 这下子可以堵住你的话了吗?”
一面说着,一面下了车,司机关上车门,黛云弯下腰微笑着摇手。
薄聿铮点点头,“进去吧。”
黛云笑着摇头,“我看着你走。”
他也不多纠缠,点头吩咐司机开车。
黛云却突然喊道:“等等!”
他转过头来看她,而她笑了一笑,“就是忘了告诉你。婷婷的英文作文得了满分,写的是你。”
薄聿铮的眼光微微柔和了下,黛云又敛了笑,看着他轻道:“这一次,我大概就见不到你了罢,你记着我说的话,要提防着陆风扬,还有,有机会多来看看我们,婷婷很惦记你,我也是。”
她说完便站直了身,摇摇手,示意开车。
司机看向后视镜,薄聿铮微微颔首,于是便发动了车子。
“少帅,是回礼查饭店还是去陆先生那里?”副驾驶座上坐着的赵彦武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出过洋,英文和法文 都很好,身手也不错,所以这一次他带了他一道来上海。
“回饭店。”他简捷地下令,一切己经都已经谈妥了,只等后天会面就成,风扬自己刚刚上位没多久,需要处理的事qíng还有很多,他不想过多打搅他。
于是司机掉了个头,向着礼查饭店的方向开了过去。
“这雪可真够大的。”赵彦武看着窗外飘洒的鹅毛大雪感慨道,不过一会儿功夫,
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司机因着视线受阻,路又滑,此刻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因此车速开得十分缓慢。
薄聿铮没有说话,不甚在意的看着车窗外,突然,前方一个女子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女子穿着红色的大衣,在漫天飞雪当中尤其惹人注目,她的肩头发上此刻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在风雷当中行走也不免有些费劲儿,然而,饶是她步履艰难,身上却寻不到丝毫láng狈,反倒是一派怡然自得,不时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与周围零星几个匆乱奔忙的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彦武显然也看到了,笑着赞道:“这十里洋场可真不是làng得虚名的,你看看这其中的小姐,单一个背影,这气派 ,这风度,这姿态,其他地方的姑娘小姐们可真没法比。”
他自小在冯家长大,一直跟着薄聿铮,又出过洋,思想新派,所以说话也比较随意,并不拘束,虽然他知道就连那位大美人江黛云薄聿铮都舍得晾在一边,这样的风月话题他定然是不感兴趣的,然而还是口无遮拦,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出来,也没想着要人搭腔。
却没有想到后座的薄聿铮却在此刻开了口:“停车。”
赵彦武一愣,司机已经赶紧踩了脚刹车,将车停靠在了一旁。
第三十九回
亦笙出了墨梯女校的大门,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墨梯是寄宿制的教会学校,此时又不是周末,女学生们都不得回家,因此学校门口冷冷清清,行人都寥寥无几,就更不用说人力车了。
她谢绝了密斯白的相送,知道墨梯校规甚严,还等着她去查女学生们的晚课,于是与她告别,原想着走出这个街口便可以雇到人力车回家,却不想没走多远便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又大又急。
兴许正是因为这场大雪,又是在这一片并不繁华的路段上,亦笙走了好远的路都没能见到一辆空着的人力车,不觉有些无奈。
她穿的大衣虽然厚实暖和,却到底在寒冬的夜里走得久了,还是有些冷意,又穿了高跟鞋,在风雪当中,沿着湿滑的地面行走,实在是一件费力的事。
然而拦不到车子,她也无可奈何,又不愿傻等,只能苦中作乐的想着,古有踏雪寻梅,而今她不妨也学个风雅,踏雪夜归,况且,她的运气或许还不至于如此之坏,兴许走着走着也就遇上车子了。
她正这样想着,却忽然见前方一辆黑色的“纳许”汽车缓缓靠边停了下来。
出于好奇,她一面往前走,一面偏过头去往车子那边看了一眼,却恰好看见后座的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冷峻沉敛的面容,她不由得一怔。
“上车,我送你一程。”
低沉的声音中略带薄冷,并没有征询她的意愿,显然是惯于发号施舍的语气,不过是最平常的一句话,经他说出,却自有一股子不容人拒绝的气势隐藏于无形。
随行的司机反应迅速,虽然心内吃惊不小,却很快的跳下了车,为亦笙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站立得笔直,态度恭谨 ,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亦笙呆了一呆,见车内的薄聿铮已经往内里移了一个位,虽然有些疑感怎么他此刻会在上海,又会停车要送自己, 然而看了看并没有缓停之势的大雪,到底不愿再与自己过不去,于是并没有太多迟疑,微一弯腰,姿态从容的坐进了车里,对着他嫣然一笑,“那就谢谢您了。”
这样轻易的上了一个并不熟识的男子的车,似乎不太合适,然而亦笙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比较开明的,又出过洋,对这些旧时礼数并不拘泥,除了因着雪势不愿闹病了平白惹得父亲伤心以外,在她内心里,其实也是对薄聿铮存了一分好感的,虽然不过两面之缘,可他是冯维麟的哥哥,又曾带过她们,所以她心底奇异的笃定,他是并不会害自己的。
薄聿铮问她要到哪儿,她报上家里的住址,话音落,也不用薄聿铮再吩咐,司机已经在街口打转了方向盘,向着盛家宅院的方向开去。
而副驾驶座上的赵彦武愣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虽然面上正经八百的看不出什么端倪,心底这一惊却非同小可,于是频频透过后视镜去看后面的亦笙,心底好奇得要死。
亦笙倒并没有察觉到,她坐定以后,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妆,然后转过眼睛去看薄聿铮。
他并没有穿军装,却依然身姿硬挺,那是长期戎马生涯所造就出的军人风骨。
亦笙于是微笑开口:“上一次在法国的时候没有机会向您道谢,现下又劳烦您送我回家,我就取个巧,两次一并谢了吧,虽然也只是口惠而实不至的。”
“盛小姐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前排的赵彦武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旧时相识,却又一想——还是不对呀,从来也就没听着有人提过有姓盛的小姐这一号人物。
心内好奇,不由得又去看那后视镜,却不防与薄聿铮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其实他那一眼只是平淡,甚至都算不得冷,却叫赵彦武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立刻正襟危坐,视线再不敢乱瞟分毫。
而这一来二往的,坐在后排的亦笙却仍然一无所觉,她只是真心实意地对着薄聿铮笑道:“可是您的举手之劳,对我们来说,却不啻为雪中送炭……”
话音未落,车子却忽然来了一个近乎90的急转弯,车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亦笙对这突发的状况没有丝毫防备,一下子便被甩到了身旁的薄聿铮怀中。
她大窘,却根本还来不及有其他任何反应,整个人便己经被他压倒到了座位上,紧接着僻噼啪啪的枪声,又急又密 ,将这寒冬夜色中霓虹与雪景,全部惊碎。
薄聿铮倾身护住亦笙,一双眼睛却迅速扫了一遍周围的形势。
十字路口处,一辆货车猛然冲来,拦住了去路,幸得随行司机是跟随他多年的,没少见过大阵仗,猛然打转了方向盘,堪堪避了开去,然后踩足油门,往边道疯了一样冲将出去。
他此行来沪所带人员本就不多,今晚又因为是见江黛云,所以将一众警卫保镖都留在了饭店,此刻身后只跟了一辆警卫车,正与对方激烈的jiāo火拖延时间。
他侧耳听了一阵子枪声,明白他们抵挡不了多久,对方装备上虽弱一筹,却人多势众。
果然,不过几分钟的时间,jiāo火的声音己然还在,却已经有车子绕过了警戒,在他们身后紧跟不舍。
“老张,开快点,快呀!”赵彦武一面qíng急的喊着,一面拔枪向后面的车辆开火。
“趴好,不要起来。”薄聿铮伸手压了压身下女孩子微微颤抖的肩膀,然后侧身从腰间拨出抢来,一面与赵彦武共同阻击后方车子的跟进,一面对司机沉身下令, “往陆宅开。”
他的思路清楚,决断极快,明白自己此行来沪行动隐秘,所带之人又全是心腹,断不会泄露了行踪。
这次抢袭,很有可能与自已无关,倒是陆风扬给他配的车子惹出的事端。
盛家与陆家恰好一个方向,这帮人埋伏在前往陆宅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只怕连他的身份都不知晓,只因风扬这几日与他jiāo从甚密,于是对他下手,好杀杀陆风扬的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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