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晚上很丢脸吧,给你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她籍着叠毯子,低了头不敢看他,声音亦是低低的。
“不会,”他说见她仍是红着脸不敢抬头,不觉有些莞尔,却还是开口替她解围,“想去哪里,我送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却忽然看见车窗外,huáng浦江水与天空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红霞。
“你看,太阳要出来了。”
她的声音里面透着小小的惊喜,推开车门走到了江边上。
他亦是下车站到了她身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同静静的等待着huáng浦江上的日出。
慢慢的,在那红霞出现的天际,探出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然后那轮红晕开始一点一点的上升,越升越高,直到某一个刹那,阳光开始穿透云层,huáng浦江面上一片明滟滟的光亮。
天光与水色jiāo织在一起,而她与他沐浴在晨光当中。
她看着面前的这一片敞亮,身上也渐渐的感到了暖意,而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并不大,却字字清晰。
“又是新的一天。”他说。
她转过头,他并没有看她,只是静静的面对着huáng浦江面波光粼粼。
晨光让他如刀刻般深俊的轮廓,微微的柔和下来,她抬起眼睛,只看见他的侧脸,英俊异常。
“是,又是新的一天。”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低低响起,是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三天之后,她登上了钱王法国的“盎特莱蓬”号邮轮。
犹豫父亲身体抱恙,她坚持不肯叫他来送,只在家里告别。
提着随身行李一步一步的登上旋梯,却还是忍不住转身,一眼便看到了前来送行的他,静静立在车边,在人群当中是那样的出众,不必费力便能寻到。
她的心中,忽然涨起一股微热的qíng感,盘旋不去,于是也未多想,便顺着自己的心,将空着的左手拢至唇边,对着岸上的他调皮的笑道----
“我会想念你的,绍之。”
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唤他本名的,心念一转,便用了这个他临时编出来的名字,唇边的笑意不由得也因着这个小小的顽皮而带得更深。
薄聿铮静静的看着一身洁白衣裙的女孩子,站在碧海蓝天之间,笑容明朗而温暖,如同带着露珠的栀子花一般美好。
有微风chuī起她的长发,也送来那一句,在往来几年中,夜深人静时,一直在他脑海中盘亘不去的笑语-----
“我会想念你的,绍之。”
--------- 上卷完。
下卷
第一回
三年后,上海。
“哟,这不是纪家少奶奶吗,您快里面请!”人来人往的老九章绸缎庄门前,亦筝还不曾下车,便有好几个伙计一道儿迎了出来,纪公馆汽车的牌子,是他们早就背熟了的。
纪家从很早以前便是老九章的老主顾了,自从两年前老爷过世,纪太太便不再过来,这一位少奶奶听说也是不喜欢jiāo际的人,很难得才会外出露一次面,可即使如此,现如今的上海滩,又有谁见了她,会不殷勤讨好的?
为什么?就因为人家的夫婿有本事!
那位纪家少爷可真不是简单角色,听说是出过洋回来的,也难怪了,人家那脑袋瓜子可是比huáng金还值钱,这才短短几年的时间,硬生生把纪家的家产翻转了几倍儿都不止。
他先是将那些钱庄统统改革成了银行,赚足了本儿和名声,却又不仅仅将眼光局限在金融行业,接二连三的买下了恒丰、顺昌纺织局,筹建了huáng浦纱厂,在苏北兴办民国铁工厂,还与上海滩几个大家联手开办了中美贸易公司等等一家又一家的企业,更与诸多政府高官、帮派大佬维持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良好关系,一时之间,在这十里洋场上风头无限,年纪轻轻就当选了上海总商会的会长。
他仅仅用了三五年的时间,便完成了旁人三五十年都未必做得到的事儿,有人说,其实纪少爷早在出洋的时候,就已经当了纪家的家,纪家生意上的每一笔账目每一个决策,都是他在千里之外说了算的,所以回国之后才能接手得这样顺当。
当然,自然还有一些不中听的传言。
有的说纪少爷能够出头的这样快,太太娘家一方的政界资源可是派上了大用场的。
还有的说,那些不过只是入门钥匙,纪家能有今天,全凭他纪慕桓行事不择手段,为了收购扩充,害得人家家破人亡不说,甚至还与日本人有瓜葛,靠着他们在背后支持,才能如此的冒尖儿,他也不惜帮着他们走私和贩卖鸦片,利益均沾。
这究竟纪少爷有没有沾过鸦片,谁也没瞧见,都不敢说准话儿,可是纪家少爷与日本在华商会,甚至包括黑龙会都有不少的往来却是千真万确的。
当然,在那年月,日本人在华的活动都还算规矩,而整个上海滩与日本人有生意往来的,也大有人在,算得上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儿,而纪家至少在面上,做的是本分生意,谁也不会拿这个做文章。
可即便是你手里面真有了什么把柄,以纪慕桓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是谁能轻易扳倒的,放眼这十里洋场,现如今,有几个人敢开罪他?
“少奶奶,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只要来个电话,让伙计们把时兴的料子送您府上让您慢慢选,也就是了。”老九章绸缎庄的张掌柜也笑容满面地亲自迎了出来。
亦筝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过于外露的热qíng,略微有些局促地开口道:“我也是顺道过来挑几块料子的。”
张掌柜立刻笑道:“是,是,这下面人多,乱哄哄的,您请随我上二楼稍适休息,我让人把料子给您送上来慢慢挑。”
亦筝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就在铺子里看吧,我只是随便挑两块料子,你不用当做大买卖来做的。”
那张掌柜心内苦笑,心想,您老人家就是什么都不买,我照样得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可嘴上哪敢真的说出来,又因着亦筝既然都已经这样说了,便只好将她往铺子里面引。
这老九章是老字号了,铺子里打理的古色古香的,一匹匹的绸缎斜靠在墙上,将那墙面装点得五颜六色,张掌柜却不叫亦筝看这些,径直将她带到铺子最里面摆放着的十多列长案前,“少奶奶,您看这些,都是上好的绸缎,您看这一匹,是我们新出的花色,叫做‘梅岭闻香’,和少奶奶您的气质是最搭的了,还有这一匹……”
亦筝看那十多列长案上满满的陈列着的,全是绸料架子,云霞灿烂的一片,又听那张掌柜天花乱坠的说上一通,都是些富贵如意的雅致名字,不觉有些挑花了眼。
那张掌柜也是极会看人眼色的,见了亦筝这样,遂不再往下介绍,只陪着笑问道:“少奶奶是要做在什么场合穿的衣服,可否告知张某,我也好给您挑几匹出来比较比较。”
亦筝笑道:“不是我自己穿的,是送给我妹妹的,她就快过生日了,我想做几身衣裳送她。”
那张掌柜立刻笑了起来,“原来是送给盛三小姐的呀,巧了,前几个月上老爷才把我们叫到府上去,说是三小姐刚出洋回来,要给她做几身衣服,她的身段尺寸我们都还留着呢。”
“是吗?”亦筝有些意外,笑着问道。
“可不是正巧,”那张掌柜也笑,一面说话一面在那料子堆里头挑,“依我看啊,三小姐不爱浓丽,上一次挑的都是些清淡颜色,只有两匹鲜艳的,哎,有了,您看看这匹怎么样,又素雅又不失大方,想必三小姐会喜欢的,还有这一匹……”
张掌柜一连挑出了四五匹绸缎让亦筝去比较,她看来看去只觉得都好,便全部买下了。
正打算付账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一匹竹叶纹香云纱的料子,她想起婆婆以往是最喜欢这花色的,便也叫人包了起来。
那张掌柜笑道:“您对老人家可真是好,来这么一趟儿,全是买给旁人的,都不为自己挑一身。”
亦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的衣服够多了,平日里又不怎么出门,都穿不过来。”
一路回到纪公馆,佣人陈妈迎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料子,亦筝摇头道:“我送上去给妈吧。”
那陈妈为难起来,“少奶奶,您也知道的,自打老爷走了,太太的jīng神就出了问题,总说些胡话,少爷jiāo代过的……”
亦筝连忙道:“不打紧的,我只是放下给她就走,这两年来,妈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那陈妈是纪公馆的老人,从前没少受纪太太的恩惠,听亦筝这么一说,又想着少爷反正去香港了也不会知道,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小声说:“那少奶奶,您可不要同少爷说啊,我去找四姐拿钥匙。”
亦筝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随着陈妈上到顶楼,陈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还是原来纪太太住的那间大屋,却又一股物是人非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纪太太正呆呆的坐在梳妆镜前发愣,见他们进来,动也不动,也不起身,如同木偶人一般没有反应。
“妈,”亦筝上前,将包着的香云纱打开,“我给您带了块料子,您看看喜不喜欢,我已经和老九章的师傅说好了,过些日子就到家里给您量衣服。”
纪太太还是不做声,于是亦筝只得把那料子拿到她眼前,她却仍旧只是呆呆的对着镜子,动也不动。
亦筝又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着的饭菜,很是丰盛,可是纪太太却基本上没怎么动过。
亦筝心里难受,低低道:“妈,您别这样,总是得吃一点儿东西的,不然这身子怎么受得了?我和慕桓看着难受,爸爸的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
纪太太却还是木然坐着,无动于衷。
亦筝无奈,只得将那料子放下,慢慢转身往门外走去。
没走出两步,却突然听到身后的纪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yīn森幽怒,似笑又似哭——
“安心?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毒死了,你叫他怎么安心?”
亦筝大骇,骤然转身,却还来不及说一句话,边听着楼下传来听差气喘呼呼的惊呼声——
“少奶奶,不好了,您娘家的三小姐出大事儿啦!”
第二回
“少奶奶,不好了,您娘家的三小姐出大事儿啦……’
那听差一路往楼上跑,一路气喘吁吁的嚷嚷,亦筝被吓得不轻,也顾不上理会纪太太了,急急的往楼下迎了去,“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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