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死,就已经提前落进这地狱里了。
雷一鸣为叶chūn好守灵,守了一夜。
这一夜他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一夜过后,他出了厢房见了人,让苏秉君去cao办一番,尽早让太太入殓。
他说这话时,态度和眼神都是很镇定的,不镇定的是苏秉君。他说了几句话,见苏秉君答得有口无心,两只眼睛不住的往自己头上瞟,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苏秉君这才收回了目光,做了个肃穆的姿态:“大爷,卑职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您的身体要紧,还是要节哀啊。”
雷一鸣问道:“我怎么了?”
苏秉君慢慢的抬了头:“一夜不见,您都添了白头发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转身往上房堂屋里走。堂屋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他走到镜前,就见白发从自己的两鬓扩散开来,竟然连头顶心的黑发中都夹杂了丝丝缕缕的银色。
“这没什么。”他不但镇定,而且豁达:“不算多,远看也看不出来。”
然后他把五指cha进短发,缓缓的向后捋去,又道:“白了也好,以后就安心做老爷子,不折腾了。”
二十多岁的苏秉君看着他,哑口无言。而他转身从镜子前走开,一边走,一边轻轻的咳嗽起来。走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看苏秉君:“别傻站着,该gān什么gān什么去。”
三天之后,一队人马换了便装,运送叶
chūn好的灵柩回北平去。
雷一鸣自始至终都没有嚎啕大哭过,只是有点唠叨,嫌叶chūn好身上的衣服不好。仿佛叶chūn好不是入土,而是出远门去。幸而衣服虽然是本地成衣铺里买来的粗糙货色,可棺材是好的,让他觉得还不算太委屈了她。
盖棺之前,他花了不少工夫,把叶chūn好所戴的那只手镯洗得金光闪烁,放进了她的棺材里——放进去了之后,他又反了悔,把它重新拿了出来。
他想把它留给妞儿,做个纪念。妞儿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娘了,这个娘没了,将来就是他们爷儿俩一起过日子,他也不会再续弦了。
他终于承认自己是个祸害,害人,也害己。谁爱他,他害谁。
第二百一十五章 豪杰
张嘉田人在家中坐,可是能够接收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听闻虞天佐弄来几架飞机空袭了了雷一鸣的司令部,他稍微的有点担心,可又担心得很有限,因为觉得雷一鸣也算是个世间少有的奇人,做人做成他那个样子,大概是个什么妖jīng怪物托生成的,这样的人,大多命大,翻江倒海的胡折腾一辈子,反倒是不会轻易的死。
果然,又过了几日,他得了新的消息,说是雷一鸣的军队继续向前挺进,并且用高shepào将虞氏的飞机打下了一架。说起来,雷一鸣的队伍乃是“讨蒋联军”的一部分,可从开始到现在,他似乎对蒋中正并没有什么意见,光忙着讨虞了,打得虞军四散奔逃。张嘉田认为他是想要趁机抢块地盘到手,算不得是异常举动,直到这天上午,他忽然接到了雷一鸣的电话。
初听到雷一鸣的声音时,他愣了愣,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因为雷一鸣此刻所在之处,和天津之间绝不会通长途电话,于是在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他直接便问:“你在哪儿呢?天津还是北平?”
雷一鸣答道:“我在北平,下午到天津,住在英租界。”
“英租界哪里?”
雷一鸣说了个地址,他一边说,张嘉田一边记住了,又问:“你胆子不小啊,这个时候往这儿跑?不怕有来无回?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说扣你就扣你!”
雷一鸣答道:“我很小
心,没事的。”
隔了几秒钟,他又补了一句:“谢谢你。”
他忽然这样的通qíng达理,反倒让张嘉田有点不好意思:“下午我过去看你,咱们一会儿见吧!”
下午时分,张嘉田如约而至。
他掩人耳目的进了一座幽静公馆,公馆从外面看,是纯粹的外国人家,并且是高级的外国人,处处都透着“闲人免进”的气息。院门口站着个貌似印度人的门房,门房不管事,单是那么展览似的站着,而张嘉田一下汽车,疑似印度人的身后就转出了个中国青年,一边去开大门,一边发出训练有素的轻声:“张军长来得正好,司令也是刚到。”
张嘉田不置可否的进了去,走过一片糙坪,他进了一座白色的巴洛克式小洋楼。楼内站着几名便装青年,见他来了,统一的露出惊讶神qíng,分明是都没想到他来得这样早和这样巧。一人把他引入了旁边的客厅里,他进去之后,迎面就见长沙发上坐着雷一鸣,正在低了头喘气。
雷一鸣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配着白衬衫和黑领带,头上的一顶巴拿马糙帽还没有摘。一如往昔,他把西装穿得笔挺,周身上下一尘不染,可张嘉田今天看他,就觉得他这个穿法有些古怪,太素净了,像是丧服。闻声抬头看见了张嘉田,他一边微微的喘息,一边说道:“我也是刚进门。”
张嘉田在侧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上下的打量他
:“你不打你的仗,跑这儿来gān什么?”
雷一鸣答道:“chūn好没了。”
他非常平静的说出了这四个字,以至于张嘉田看着他,似乎是听清了,可又像是没听清:“什么?chūn好怎么了?”
“死了。”雷一鸣看着他说话:“死在空袭里了。”
张嘉田望着他。
雷一鸣继续说话:“空袭的时候,我们一起往外逃。她先把我推出去了,等她自己要走的时候,炸弹就落下来了。”
张嘉田依然望着他。
“我前些天派人,把chūn好的灵柩运回了北平。可是后来想着,她这么一个人回去,回去之后也没有没个伴儿,孤零零的,实在可怜,就也回去了一趟,想再看看她。”
张嘉田望着他,分明也知道他说的是人话,可不知为何,字字句句全不能理解,不得不做一次确认:“你说,chūn好死了?”
雷一鸣一点头。
张嘉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抬眼看着雷一鸣,他并没有悲愤yù绝,只问:“死的怎么不是你呢?”
雷一鸣轻声答道:“她救了我。”
张嘉田“砰”的一拳砸上了茶几,随即霍然而起,对着雷一鸣怒吼道:“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她好端端的在天津过着日子,你为什么要带她上战场?”
上前一步抓住了雷一鸣的衣领,他把他拎了起来:“她救你?是你杀了她!我cao你的祖宗十八代,是你杀了她!”
他恨不得立时将雷一鸣扯断撕碎
,抓着他的衣领拼命摇撼了几下,他转身一个过肩摔,把雷一鸣狠狠掼向了地板,然后快走几步抬了脚,他对他要踢要踩,要出气解恨,要给chūn好报仇,然而在落脚之前,他忽见雷一鸣蜷缩着侧卧了,头上的帽子滚出老远,露出的头发竟然已是花白。
他收回脚,席地坐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眼泪,不哭,只说:“chūn好上辈子肯定是欠了你的,这辈子不死在你手里,就不算完。”
抬手一抹眼睛,他以为自己是落了泪,其实并没有,只是太阳xué一跳一跳的发胀。
“才二十五。”他又说,瓮声瓮气的,声音嘶哑。
傍晚时分,晚霞的光芒透过了客厅的大玻璃窗,泼了满地满墙红颜色。
雷一鸣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沙发腿。嘴里叼着一支烟,他用打火机给自己点火,手哆嗦着,抖得火苗乱颤。张嘉田盘腿坐在一旁,见状就握了他的手,稳住了他的火苗。
他吸燃了那支烟,然后垂了头,嘀嘀咕咕:“我想另给她找块墓地,弄得好一点,将来我死了,就和她葬到一起去。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也留块地方。”
张嘉田给自己也点了烟,深吸了一口之后,他喷云吐雾的回答:“我去你妈的,你是不是疯了?她嫁了你一场,又是为了救你死的,最后连你家的祖坟都不能进?”
“我对雷家的祖宗没感qíng。”他继续嘀嘀咕咕:“我只不过
是姓雷罢了。况且我娘太厉害,把chūn好放到她旁边,我怕她在yīn间欺负chūn好。”
“放你身边,你就不欺负她了?”
雷一鸣摇摇头:“不欺负了。”
张嘉田慢慢的把一支烟吸到了头,然后问道:“她疼没疼?”
雷一鸣抬手在后脑勺上比划了个切割的动作:“没疼,就那么一下子。”
张嘉田说道:“脑袋一完,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疼啊怕啊,全不知道了。”
雷一鸣点点头:“是。”
然后,两人长久的沉默。满室的霞光渐渐转暗,张嘉田抬眼望着窗外,想着未来漫漫的前途,想着自己将来无论是好是坏,chūn好都不知道了。他的人生,没观众了。
当他还是个小混混时,他偶尔弄到了一身好衣裳,就一定要穿了去和叶chūn好偶遇,要让她看看自己的英俊潇洒;后来他进了雷府,一路要qiáng上进,也是要让叶chūn好瞧瞧自己的本领。雷一鸣把他bī进了绝境,他铤而走险东山再起,也是为了让叶chūn好知道自己的力量。
他一直在活给她看,她也真的一直在看着他。看得认真,不只是看,还要点评,还要说他。说他是为了他好,他知道。将来不会有人再这样对待他了,他这样有权有势,年纪又轻,脾气又bào,隔三差五的还要犯浑,谁敢管他?
雷一鸣咳嗽起来,咳嗽出了空dòng的声音,仿佛五脏六腑全没了。张嘉田扭头看他,就见他深深的弯下腰去,用手帕堵了嘴。咳嗽到了最后,他有出气没进气,声音消失了,只剩了动作,肩膀随着咳嗽一耸一耸。
张嘉田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不理会,等到把这一阵咳嗽扛过去了,他才慢慢的抬了头。依然用手帕堵着嘴,他低声说道:“嘉田,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想把我也害死?”
雷一鸣疲惫的微笑了:“不了,我这辈子,害人也害得够了。你运气好,我就饶了你吧。”
“想害我,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雷一鸣扭过脸望向了他:“我有。”
张嘉田怔了怔,然后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对,你是有。你天生就是这种害人jīng,gān别的不成,害起人来一个顶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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