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之后,他瞧见了叶文健。叶文健见了他,一言不发,扭头就跑上了楼去。张嘉田瞪着他的背影,瞪过之后,扭头问雷一鸣:“他还在你这里?”
“他不肯走嘛,不走就不走吧,我这里又不怕人多。”
“他和你倒是处得不错。”
雷一鸣笑了:“我这个人,也有好的时候。”随即他望向了张嘉田:“你是不是认定了我是一路坏到底?”
张嘉田答道:“往后瞧吧,都说江山易改、本xing难移。我也想看看,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要是真的呢?”
张嘉田向他笑了笑:“那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这话一听就是开玩笑,可说和听的两方,也都知道这话并非完全的玩笑。雷一鸣从中听出了威胁的意味,并且是沉痛的威胁。
于是他越发的明白:有些秘密,当真是一定要带进坟墓里去了。
否则莫说自己,就连张嘉田也承受不住。张嘉田方才笑得心神不宁,分明也是有点不相信他,生怕他忽然走到哪一步,节外生枝,又变回了坏人去。他们两个分久必合、合久又分的走到今
天,都走得力尽神危,再无余力。这回若是再分,怕就是永别了。
可他不能没有张嘉田,张嘉田分明也舍不得他。
雷一鸣留张嘉田吃了顿晚饭,等张嘉田打着饱嗝走了,他当即开始施行他的yīn谋诡计。
他不能派人冲到虞碧英的公馆里杀人放火去,所以思忖了两三天之后,他花钱雇了个杀手。这杀手姓陆,在天津卫名气不小,然而像个鬼,外界对他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他难得抛头露面,平时只派他的徒弟出面见人。而这位陆先生凭着手艺吃饭,因为杀人的手艺十分高妙,所以要价奇高,只要是想劳烦他出手,那至少也先拿出几万大洋表表诚意——哪怕最后是请他杀一头猪,也照样得先把那几万大洋先摆出来。
雷一鸣拿出了十万元,想和陆先生见一面,jiāo个朋友,然而未遂。陆先生宛如一缕有效率讲信用的幽魂,第一天派个半大孩子出面收了雷一鸣的钱,第二天,雷一鸣就得到了虞碧英的死讯——虞碧英在天津耽于玩乐,向来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总在凌晨才能回家。结果这日凌晨,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那片刻里,她在家门口刚下汽车,就中了一枪。都没人知道这一枪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
虞碧英香消玉殒的消息传出去,登时就赶来了三十多位摩登先生,都是她的男朋友,涌到她家里啼哭不止。雷一鸣坐在家中
,回想自己和虞碧英那一段qíng史,不知怎的,心如古井一般,一点波澜都不起,虞碧英死就死了,他不但不悲伤惋惜,甚至都没有感慨。
又拿出了一笔款子,他打算请陆先生出个远门,去哈尔滨把虞天佐也宰了,然而陆氏门徒那边传来回话,说陆先生出门玩去了,两个月内,什么生意都不接。
雷一鸣听了这话,半晌没言语,末了他扭头问苏秉君:“这个姓陆的,年纪不大吧?”
苏秉君答道:“这个不清楚,据说,也得有个三十多岁了。”
“三十多岁了还这么不务正业?玩算什么正经事qíng?为了玩,钱都不赚了?没出息!活该这人一辈子gān这见不得光的买卖,可惜了他的本事。王八蛋!”
雷一鸣在家中将那姓陆的乱骂了一通,然后调兵遣将,使尽了浑身解数,在天津城内各处埋伏下了便衣人马,一旦虞天佐赶来处理妹妹的后事,他便要让这人有来无回。哪知道虞天佐看透了他的险恶居心,竟然始终没有露面。
雷一鸣非常的沮丧,非常的恐慌,同时又有种奇异的亢奋,在家中走来走去,不停的兜圈子,脸上粉扑扑的,走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停在大穿衣镜前,自己用手反复的拨弄头发,查看那白头发的数量,又试了好几种的梳头的方法,试图用黑发盖住白发。
张嘉田最近忙得很,难得过来一趟,可也发现他这个劲头有点不对
劲,起初还以为他是鸦片烟吸过了量,后来细细的一问,又发现并非如此。
“你再找个大夫瞧瞧吧。”他是直言不讳:“你这人向来是能躺着就不坐着,如今可好,从我进门到现在,你就一直在地上绕圈子。你不累吗?”
雷一鸣停下脚步看着他,脸上红喷喷的,眼睛很亮:“我心里烦,躺不住。”
张嘉田又问:“你不累吗?”
雷一鸣很认真的想了想:“还好。”
张嘉田不动声色,只说:“我年前忙得很,没时间管你。你——你要是懒怠见医生,那就把我上回给你的那个药方子找出来,照方子再吃几天药。”
雷一鸣听了张嘉田的话。
他重新吃起药来——不吃的时候,他成天“面若红霞”,满屋子乱走,也不嫌累;如今几副药下了肚,他反倒有了病容,脸上的红霞褪了大半,又重新躺回到了chuáng上去。挣扎着过了年,他发现叶文健是铁了心的不肯回家——为了表明决心,他连他姐姐的遗产都不闻不问了。
这正合了他的意。叶文健不走就不走,正好留下来看家,还能帮着刘妈照顾妞儿。把家中这点人和事安排好了,他qiáng打jīng神,又回了军营里去。
正月十五刚过,他和虞天佐开了战。
这一仗断断续续的打到了四月,四月中旬,他不打了,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终于大获全胜。
虞天佐死了。
虞天佐的死,和雷一鸣一点关系也没有,和这场战争,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是在痛饮了几大瓶烈酒、狂吸了许多筒鸦片烟之后,死在了姨太太的肚皮上。
平时他体健如牛,连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不曾有过,谁也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这样快活死。“马上风”说出来太不好听,所以对外公布的死因,乃是脑充血。雷一鸣听闻了这个消息,那种轻松欢喜的心qíng无法言喻,竟是当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险些从椅子上一路滑到地上去。
这回可好了,他想,内忧外患全没了,天助我也。
第二百二十三章 豪礼
雷一鸣大大的乐了一场,然后便继续去忙他手头的要务。而接下来的这一个多月里,乃是天下风云变幻的一个月,他一直不曾回天津,住在天津的叶文健每日读报,倒是天天能够看到他的消息。
有他的消息,也有其他大人物们的消息,新闻写来写去,总的意思就是又要开战。开战就开战,战火总烧不进租界里来,叶文健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自己要过到哪一天去——反正是不能永远的留在姐夫家看孩子。就算他愿意,妞儿还未必愿意,妞儿再过几年就长大了,等长到十二三岁了,难道还要舅舅从早到晚的跟着?可是舅舅那时候也才二十五六岁,离老离死还远着呢。
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了他的姐姐来。当初他若是没有离家出走,被他姐姐骂着押着去考进了中学,现在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说起前途来,就是出洋留学,怎么想都是光明远大。他知道姐姐留下了不少钱,说起来那钱都是姓叶的,姐夫也完全没有要拿的意思,都可以归他,他想读书,想出洋,是随时可以。然而……
“然而”后头,拖着无数条理由,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叶文健一面愁肠百转,一面提防着张嘉田登门,然而提防了许多天之后,他却得知,那张嘉田也离开天津、到驻地去了。
这个时候他再看报纸,就发现这仗是真打起来了。
谁也没
有想到,这场战争进行得如此之久。
jiāo战的各方,说起来都有着千般的动机和万般的考虑,但老百姓们并不大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这打仗的两方,一方是南京中央政府的兵,另一方不必说,自然就是反对中央政府的“讨蒋联军”了。这两方的人马中各有英豪,打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正是一场漫长残酷的血战。而在血战的前半段,雷一鸣挥兵南下,很是打了几个大胜仗,这让他生出了勃勃的兴致与希望——若是他能这么一路赢到底,那么将来改朝换代,他至少也能把他那个巡阅使再捞回来。
他没有当大总统的野心,能做个封疆大吏,也就心满意足。而为了安全起见,自从开战之后,他的秘密电台就再不曾和张嘉田联络过。他们之间的密电一旦曝光,他是没什么关系,可张嘉田就非被打成里通外敌的叛徒不可。叛徒会有何等下场,那还用说吗?
怀着这样的心思,雷一鸣按着计划,一路打进了山东,期间也和张嘉田的队伍jiāo了几次火,他没留qíng,往死里打,打得张部士兵抱头鼠窜。可就在他预备继续南下进江苏时,他毫无预兆的躺下了。
在这之前,他一直是qiáng撑着调兵遣将、指挥全局。周围众人都知道他身体不好,天天吃药,可因他总是那么病病歪歪的,大家瞧惯了,也就不再当一回事。结果这一日,他在前线
的战壕里来回巡视时,忽有一颗pào弹从天而降——没掉到战壕里,在附近地面上爆炸了,炸出了山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震得他狠狠一哆嗦。
爆炸声那样大,事实上却是只在地面上炸出了个坑,没有任何士兵伤亡。他当时没说什么,可回到了司令部后,他就觉得自己那一颗心像被震裂了似的,一跳一痛,耳中也嗡嗡的一直轰鸣,苏秉君走来向他说话,他看着苏秉君,就见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可声音却像是从千万里外传过来的,只有依稀的一点余响。
当天晚上,他发起了烧,胸中闷痛。白天那一声爆炸,似乎是狠狠的刺激到了他,原本他的药物和他的疾病打了个平手,正在僵持,如今这平衡忽然被打破了,他自己都有了“病来如山倒”的预感。静静的躺在chuáng上,他看着前方半垂着的青布chuáng帐,心里也微微的有一点感慨——这场仗,打胜了,他也没有力量去做他的封疆大吏了。
打胜了,是这样,打败了,也凄惨不到哪里去——他有张嘉田。
总算他没有一路错到底,还给自己留了一个。
翌日,雷部士兵继续向前行进,枪pào弹药全像不要钱似的,一味的只是开火进攻。将前方两个师的人马一鼓作气打退了,雷一鸣随即杀向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队伍经过了连月的鏖战,已经疲惫不堪,如今仓促迎敌,张嘉田一边做好了败退的打
算,一边心里暗骂雷一鸣,心想你就不能换个人打?老子已经连着吃了几个败仗,如今再被你揍上一顿,脸上还有光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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