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田不知道叶chūn好的遭遇,下午醒了过来,他坐在门房里,听老听差们嚼舌头扯闲话。门房里总有过期不久的报纸,有人对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认了片刻之后,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太太闹离婚那事儿,怎么又上报了?”
此言一出,门房里的众人当即换了话题,张家田静听了片刻,听出了一点眉目,大吃一惊:“什么?离婚?离婚——是什么玩意儿?”
方才那读报纸的人,这时便答道:“这词是个洋词儿,说白了呢,男的跟女的离婚,就等于休妻;女的要跟男的离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张家田开动脑筋,回忆了一番:“不是外国人才离婚吗?”
读报纸的说道:“咱们太太就是外国人呀!”
“那督理愿意吗?”
“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着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没回来过。”
张家田听到这里,啼笑皆非:“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说啊,娘们儿不听话,就直接薅着头发臭揍一顿,包好!”
读报纸的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咱们那个太太,长得漂亮,八成咱们督理舍不得揍,就把她惯上天了。要不说红颜祸水呢!”
话到这里,又转到了督理当年与祸水那一段青梅竹马的qíng缘上去,张家田cha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静听,倒是得了许多知识。原来雷督理和祸水自少年时便相识,当年瞧着分明就是一对金童玉女,谁也想不到如今玉女会和金童闹离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还另有两位姨太太,两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烟花女子,督理虽然偶尔也爱,但是坚决不往家里招。也正是因此,督理获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美名。
众人说得有来道去,张家田正听得有味,门房外却是起了一阵热闹。他正坐在门旁,这时就起身推门向外瞧,只见几名士兵合力扛了个巨大无比的木头箱子,正喊着号子往大门里进。一名副官站在门内,大声喊叫着指挥方向,可大门的门槛太高,士兵们本就累得双腿打颤,如今抬腿跨那高门槛子,一个个越发险伶伶的东倒西歪。张家田眼看其中一个瘦小士兵摇晃着要倒,想都没想,一大步便迈过去帮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点儿!”
他刚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着再爬不起来。副官骂了一句,随即对张家田说道:“你个子大,帮帮忙,回头谢你!”
张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队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对自己客气一点,也无可厚非。他身体好,素来不惜力气,对着那副官笑着点点头,他也不怯生,问道:“这大家伙是要往哪儿搬?”
副官一边转身向前领路,一边答道:“往大帅那儿搬。”
张家田一听这话,还挺乐,因为在门房呆腻了,早就想找机会往这宅院深处走一走。哪知道只穿过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让他们在一所洋楼前立了正。木头箱子落了地,两名士兵拿着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的撬了钉子拆开箱子,原来这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架钢琴。
钢琴上面裹着一层白布,保护得密不透风。张家田见那副官没让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们把这钢琴又一路抬进了楼里。
钢琴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喘着粗气进入楼内,猛的就听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声“大帅”。与此同时,他的一滴热汗落下去,没有摔成八瓣,因为楼内铺着一寸多厚的地毯,将他那汗水无声无息的吸收了去。
然后,他第一次听到了雷督理的声音。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钢琴抬到空屋子里去,言简意赅,有气无力。
空屋子位于一楼的尽头,其实一点也不空,该有的家具全有,唯独空出一角,专等着这架钢琴来。众人合作把这三角钢琴稳稳的放下了,士兵们默然流汗,一丝大气都不出,唯独张家田是个不懂规矩的,一边拿袖子满头的擦汗,一边后退几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着粗气抬了头,他趁机看这房内的家具陈设,目光从内向外转了一圈,他喘着粗气又回了头,结果看见了雷督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站着,距他仅有咫尺之遥。他大惊之下,一口粗气没收住,呼的一声,全喷到了雷督理脸上。
雷督理愕然的看着他,倒是没翻脸。
第五章 一箭双雕
张家田圆睁二目看着雷督理,又下意识的抬手,把自己下半张脸都狠抹了一把。
他想起来,自己中午没赶上午饭,就吃了三个gān巴巴的大烧饼。只吃了烧饼的嘴,加上消化良好的肠胃,应该不至于喷出熏人的浊气来。可雷督理明显是个挺讲卫生的人,而自己那口粗气也确实是全喷到他脸上去了,不管怎么讲,自己这行为都属于招人烦。
张家田自觉着完全不占理,所以静等着雷督理开口骂人。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扭头继续盯起了那名副官。副官正在端详着钢琴的位置,大约是觉着摆得很正了,转身对着雷督理一立正:“大帅,钢琴摆好了,请您示下。”
雷督理反问道:“好了?”
副官连忙回头去瞧,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又问:“你看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张家田感觉他像是在问自己,但是又觉得不可能。扭头看着雷督理,他和雷督理对视了两秒钟,然而依然是不能确定,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口型:“我?”
做完这个口型,他又是一阵后悔——哪有这么和督理大人说话的?这不是找死么?
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没翻脸,只一点头。
张家田得了肯定,于是庆幸之余吸取教训,决定少说多做。对着钢琴瞟了一眼,他随即走上前去,招呼一名士兵道:“兄弟,帮我一把!”
张家田带着人,将钢琴向一侧墙壁移了半寸,屋子果然瞧着顺眼了许多。这回搓着通红的双手,他转向雷督理,虽然是知道自己这回没有出岔子,但依然是紧张,“如站针毡”。
雷督理挥手做了个斥退的手势,然后进屋走向了那架钢琴:“你是新来的?”
张家田刚要随着副官等人一起离去,忽然听了这句话,慌忙又站了住:“是,我昨天才来的。”
眼角余光瞥着副官和士兵们都敬礼出门去了,他自觉着是被那帮人抛在了这里。而雷督理转身靠着钢琴站住了,又道:“我家的家庭教师,叶小姐,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是她的邻居。”
张家田垂头陪笑:“是,我家和她家是一条胡同里的,我俩早就认识。”
说完这话,他想抬头,但是硬管着自己没抬头。目光向下直she着,他看见雷督理那双锃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裤子,裤线笔直。
“你家不如她家?”雷督理又问。
张家田刚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一愣之下,不知不觉的稍微的抬了点头。紧接着明白过来,他盯着雷督理的胸膛答道:“是,她家原来生意做得不小,有两家铺面呢。我家……我爹就是个贩粮食的,他和我娘没的还早,我自己也没什么出息。”
当着雷督理的面,他觉得自己犯不上撒谎。这个天气,他热得汗流浃背,雷督理却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瞧着一点儿热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怀疑雷督理大概身体不大好,所以格外畏寒。
雷督理继续问:“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跟我似的,也没什么出息,还总闯祸,去年逃了,现在不知道死活,一直也没音信。”
话音落下,他觉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房内静了下来,雷督理侧过上半身,左手cha在裤兜里,右手的手指在钢琴盖子上敲了几敲,垂着眼帘盯着手指,他又问:“你读过书没有?”
“认识几个字,但是……小时候淘气,坐不住板凳,也没正经念过什么书。”
说完这句话,张家田听出雷督理丝毫没有藏怒,完全只是想盘问盘问自己的来历,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胸中清朗畅快了许多,视线继续向上走,他这回敢于直视雷督理的喉结了。
“怎么想起当听差了?”雷督理转向他,又问。
张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把自己那点心思火速的捋了一遍,他低头一笑,答道:“大帅问我,我不敢隐瞒。其实我是奔着叶chūn好来的。原本我高攀不上她,是她家后来破产了,我才有了对她好的机会。我对她好,她对我也挺好,但她总觉得她念了好些年的书,不能白念,非要自立。我拦不住她,又不放心,只好跟着她来了。”
说完这话,他大着胆子抬了头,看了雷督理一眼。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据他估计,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天庭饱满,生了两道很威风的剑眉,双眼皮大眼睛黑睫毛,若是仅看他的眉眼,几乎有种庄严浓烈的美。但他面孔苍白,薄嘴唇也没血色,病态不但大大冲淡了他的美,甚至让他的美变了味道,庄严是不庄严了,反倒是yīn森森的有了几分老气与寒气。
这时,雷督理忽然对着他一笑:“好。”
然后雷督理作势抬手,抬到一半却又说道:“弯腰。”
张家田不明所以,立刻微微躬了身。雷督理那只手随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你这话说得老实,我就喜欢老实孩子。”
张家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个头,所以要弯下腰来自降身高,便于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而雷督理抬了手,又道:“回去吧!等我派人叫你。”
张家田直起了腰,满头雾水不明所以,但是懵懂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一种预感如同大风,在他脑海中呼呼的席卷,让他的身体几乎僵硬。他想问雷督理叫自己做什么,可又觉得不该问,问了,就显着太急,不大合适。
于是他就迷迷糊糊的笑着鞠了一躬:“那,大帅,我走了。”
雷督理“嗯”了一声,向外挥了挥手。
张家田又鞠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楼门口时,他迎面遇上了一个戎装鲜明的军官,他对这军官有点印象,依稀听人说他是雷督理的卫队长。雷督理那么和气,这卫队长却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骄傲得很。随手一拦张家田,卫队长问道:“喂,大帅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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