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恭敬地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岁月不饶人,秦四爷的头发已花白,举手投足也见迟缓,对桌曼妮一甩牌,高声笑,“胡了,大四喜!”陪玩的阿嫂们有人笑,有人跌脸,嘀嘀咕咕,“曼妮今晚行大运呀,一晚上大杀四方,是秦四爷教什么秘诀?快饶了我们吧,眼看筹码就要见底啦。”
曼妮转过身对正饮茶闲谈的秦四爷眨眨眼,满是得意,年轻到底是不同,黑的眼红的唇,尽是潋滟颜色。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下海来陪客,谁想到能得秦四爷青眼,从此飞上枝头,钞票大把大把,再不用担心下一位客人带病毒是变态。
秦四爷嘱咐陆显,“chuī水权那边越闹越厉害,振合帮那群人不安分,事事挑衅,我们手下四条街,八*九座娱乐城你要盯紧点,不要给警察在这个时候钻了空子。”
陆显说:“您放心,已经布置好,振合帮的人来找茬子先忍着,出了街口再算账。”
秦四爷拍了拍他的肩,欣慰道:“龙兴里头真正能办事的也就剩你了,好好gān,阿显,前途无量。至于阿山,他再闹,你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这个做老子的都懒得管他。”
陆显听了,连忙推辞,要说整个红港市,名头最响最神经的就是这人,不怕死,不服管,从不按常理出牌,料不到什么时候他就头脑发热做错事,只独独对秦四爷,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人家都讲陆显讲义气,有恩必报,当初如不是秦四爷收留,他早就被人砍死在大兴湾。“阿山是太子爷,我当然事事要听。”
秦四爷总算满意,摆摆手叫他自己去找乐子。
陆显从秦四爷的小别墅里走出来,让海风chuī得醒了,才发觉背后凉飕飕都是汗。骂一句cao,一巴掌打在叼着烟跑过来的武大海头上,武大海笑嘻嘻问:“大D哥,上哪去?美媛新来一批俄罗斯女人,长腿大奶,又白又嫩——”话没说完就开始一阵贱笑,仿佛真想跟着他去找鬼妹开开心。
陆显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今天星期几?”没等武大海回答,自己掏了掏裤子口袋,拿出一只金色打火机在上手抛来抛去的当消遣。
“走,去美媛。”
华灯初上,红港已然开始搔首弄姿翘首以盼。
照旧是宏鑫大厦顶层,光秃秃空无一物的天台,周六晚间八点零五分,准时准点比得上晚间新闻。温玉捏着一包More上来时,她的固定位置已被人占去。
他扬一扬眉,依稀浅浅坏笑,身后影影绰绰闪烁灯牌,脚下零零碎碎烟灰散乱,一张脸一双眼晶亮如琉璃瓦,一道眉一双唇雕琢如瘦金笔画。耽溺于风轻夜薄的光景里,离地三百尺,不见人声。
他说:“你的打火机,伊莎贝拉。”
停停走走有回音,鬼魅一般缠绕不断,伊莎贝拉——伊莎贝拉——亲爱的伊莎贝拉——
他生来属于这些妩媚多qíng眼波流转的夜。
周末不属校服日,温玉穿一件蓝白相间束腰小洋装,微卷的长发松松束在脑后,很是娇俏。月牙似的眼眸,弥散着今早露珠,坦然着它的纯净与不谙世事。
“多谢,但我已另有新欢。”她拿出一只银色Zippo银色浮雕煤油打火机,玫瑰似的两瓣唇,轻轻含着黑色滤嘴,缓缓低头,那支烟亦微动,摇摇晃晃yù坠,令她不得不收拢了嘴唇,含紧了烟身——细长的灰黑色烟身。
陆显的心随着那一下细小颤动漏跳一拍,抵不住吟吟绕绕茉莉香,拿开嘴里的香烟,啐一口,骂:“我cao!”
温玉根本不抬眼看他,她正全神贯注于手中弥香微涩的香烟,大拇指挑开机盖,蔚蓝色火焰陡然上窜,点燃了她的脸。
她垂下眼睑的那一刻,必然在同这支烟谈恋爱。陆显想。
“喜新厌旧?那这只留给我?”卡尔威登打火机在陆显手上成了风火转轮,顺着拇指拨动的节奏,没头没脑地在手心旋转,他的脸被埋葬在灰蓝色烟雾中隐约难辨,唯剩一双眼,如夜幕中捕食的láng,凛冽而锋利,直击人心。
温玉说:“没所谓,不过,我们这回还算是偶遇?”
陆显说:“你的补习老师还在与助教偷qíng?”
“嗯。”温玉点点头,眼前是两个老烟枪聚会,莫名又熟悉。这世界太忙,人人隐私一层层恨不能砌一堵高墙,秘密太多,索xing闭嘴,反倒是陌生人之间更容易敞开心扉,天南地北胡扯,“你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除了那个不想别的?只要能那个,尊严承诺责任全都抛到脑后。”
陆显笑着问:“你说那个是哪个?”
温玉睨他一眼,嘴唇开合,温温软软说:“我说叼你老母。”
一句脏话被世人来来回回骂骂咧咧说过无数遍,而今回转在她唇齿间,却有不同滋味。
陆显被她这一句逗乐,高声笑,笑到胸腔震动。
“叼你老母。”仿佛是在回味,温玉的嘴角随之上扬,他与她目光碰撞,双双都在对方眼里读出另一个不从规则不服管教肆无忌惮的自己。如同荒原中两只孤独的shòu相遇,细细嗅闻,寻找同类气息。
“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
温玉正在实践神经病病症,她转过身,跨过围栏,双腿悬空,面对三百尺下川流不息的人群,安安静静坐下。
陆显被她吓得面容紧绷,嘴里骂,“你发神经啊,要跳楼?马上就有人帮你报警。”
“你放心,没人会发现。你自己想,每日走在永华道,十米宽的街,楼牌伸出盖住头顶,三百尺高楼挡住光,谁有空抬头看,看得你脖颈翻转也看不见天。沉闷无聊,一日复一日。我不过坐在高处抽一支烟,也值得你惊成这样?”
“我本来以为自己够神经,没想到遇到个比我更疯的。”他伸长手,绕过她细小的腰,讲她从围栏上抬下来,扔在地上,扔给天台脏兮兮地板。
今夜会不会下雨?台风会不会提前来?天上有几颗星?脚下有几幢楼?火车从脑子里轰隆隆碾过,越紧张越是乱糟糟一片。
温玉站起来,理了理裙摆说:“你今晚有事。”
陆显瞪她,“跟你多说两句话,还真把自己当大师了?伊莎贝拉。”
温玉勾了勾唇,眼眸清亮,一只咬中猎物的小狐狸,狡黠jian猾,“要去砍人还是抢劫呀大佬?”
“你他*妈知道个屁!”他这一下被刺得面绯红,横眉怒目,凶相毕现。
可惜对手丝毫不惧。
“噢,那多半是去砍人。对手难缠,恐怕有去无回,所以才话多事多,居然发神经来天台等我一个陌生人。”她猜人心事,七成准,家中有各路神仙,实难伺候,察言观色成她生存本能。“你想要jiāo代什么?同我说你叫陆显,江东陆逊的陆,高官显爵的显,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何年何月出生,父是谁母是谁,今时今日曾混过红港,免得被人扔去填海,没人收尸,有没有陆显这个人都无人知。”
温玉将手中烟摁灭在水泥墙面上,娇娇小小模样,还未及陆显肩膀,站他身后,便即刻被他宽厚身影湮没,瞬时消弭。
陆显一时不言,手肘撑住围栏,颀长身躯斜靠在墙面,寒星似的眼亮得惊人,懒懒望向温玉,随意牵了签嘴角,似笑非笑,玩味至极,忽而问:“你今年多大?”
“十六。”片刻又补充,“年底十七。”显然稚气,不愿旁人因年龄而轻视。
“十年。”陆显感叹。站直身体,深黑色T恤衫被粗壮厚实的肌ròu绷得紧紧,一双腿长而直,街边三十块一条的破烂牛仔裤也能穿出一身桀骜风流。他伸手胡乱揉了揉她发顶,再从口袋里掏出三十五块半钞票,塞到她手里,“你欠我三十五块半。”
不等她拒绝,抬脚绕过温玉就要抽身离去,走时两指并拢,在空中虚指,“伊莎贝拉……”似警告,又似低吟。
作者有话要说:又开始写这种妖里妖气的文……
谁想到我是个再正经不过的姑娘呢?
4温家
九点放课,司机开一辆黑色沃尔沃轿车准时在宏鑫大厦门口等。
温玉笑呵呵与同学道别,拎着书包上了车。
“七小姐,周末温书累不累?”
温玉靠着窗,舒展身体,懒懒瘫在车座上,总算放松一刻,“还好,吴叔阿弟今天乖不乖?”其实在问,阿弟一下午见不到她,是不是又开始闹腾,掀桌扔椅,哭哭闹闹,惹大妈发火。
吴叔说:“家里只听得到麻将声。”
“那就好,只是因我加班,吴叔辛苦。”
“哪里哪里,七小姐读书是大事。二太要出门打牌也只能自己叫车。”
温玉苦笑,这哪里是因为看中她。根本是大妈借机故意刁难二太,要她挂一身钻石珠宝招摇过街,明晃晃等人抢。
等二太打完牌回家,又有一箩筐冷嘲热讽等她。
处处事事都叫人头痛。
忠烈祠到这个年代已不单是一座祠,也变作老学究无事怀古的好去处,一层层围墙修起来,忠烈祠已成地名,小村庄一般大小,民国时期建筑修了又修,一说推倒重建就有大批文化青年举牌游行,高唱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千年古祠文化瑰宝也敢推倒。
温家败落之后便搬进忠烈祠三元街祖宅,一家子二三十人挤一座小楼,每人分得空间有限,连市区三十平一间公寓都不如。
车驶过忠烈祠入口,一座砂岩凿出来的贞节牌坊,镌刻着一千年血泪巍峨耸立,门楣上刻“冰清、玉洁”,“竹香、兰馨”,又有吴梅氏、叶江氏、温钱氏、温闵氏、温田氏,一列列下来,温家不知出过多少贞烈女子,血淋淋的创口彰显在牌坊上,却等世人褒奖,美誉天下。
一阵阵冷森森的风chuī过,风中多少撕心裂肺悲泣,村民指指点点说牌坊下闹鬼,夜夜长哭,谁知道这座贞洁坊,吊死过多少人。
阿珊在门口接人,取过她手中重物。憨憨地笑,“七小姐回来啦!”家中老仆钱姑回家养老,就由她表侄女阿珊接过重任,只是阿珊才来,不会讲本地化,厚重的乡音时时刻刻提点着大妈温家败落的现实,人又傻,大妈手气不顺最爱拿她出气。
今晚大太做东,邀了三五好友来家中打牌,只是牌友水准下滑,要么是bào发户的太太,要么是谁家养的不入流的二奶,她虽然赢钱,却还在眼皮上翻左挑右捡,赢这些人的钱,她倒还看不上,但要出去打?神经病,她欧玉芬堂堂船王太太,哪有出去陪人打牌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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