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新闻只能追,不能等,刑鸣告别张宏飞,糙糙扒拉两口午饭就赶回明珠台。安排手下记者出差,飞机来回,台里的标准是动车,他个人掏腰包报销。任务还没布置完,台长秘书就来了电话,将他请进台长办公室,骆优、老陈也在那里。
除虞台长外,新闻中心的正副主任都在,有点三堂会审的架势。骆优正逐一陈述要改版《明珠连线》的理由,刑鸣走进台长办公室,恰好听见总结改版的八字方针:淡化资讯,jīng于专题。
新媒体冲击传统媒体,多少好节目扛不住收视压力,《明珠连线》凝结了一代新闻人的心血,若不改版……骆优未雨绸缪,说等到节目口碑下滑观众流失,就为时已晚。
骆优说,《明珠连线》的资讯板块很不合理,往往《新闻中国》内播过的重大新闻会在《明珠连线》中再走一遍过场,既难留住普通观众视线,又易造成资讯时间làng费。《新闻中国》与《明珠连线》皆寸秒寸金,两档节目大可无fèng衔接有机串联,《新闻中国》负责实时报道,《明珠连线》负责整合评论,最大程度体现与尊重新闻的时效xing;
骆优又说,除去传统的视频连线出镜记者,他建议每期节目邀请三位相关主题的特约评论员,观众不想只听假话套话一家之言,想看各领域jīng英真刀真枪,唇枪舌战……
相较摸石子过河的《东方视界》,骆优对《明珠连线》的改革思路更清晰,板块更多元。
骆优意气风发,刑鸣始终不出声——技不如人,说什么都是多余。
虞仲夜对《明珠连线》改版的问题态度暧昧,让老陈发表意见。老陈摸不准台长的意思,推三阻四不成,最后说,他的建议是,一切以收视率说话。
虞仲夜问刑鸣:“你的意思呢?”
老媒体人常常痛心疾首:收视率是万恶之源。这话只对了一半。收视率多无辜,万恶的是折腰于收视率的那些媒体人。
折腰斗米前,低头屋檐下,刑鸣也不可免俗地成了那一类人,他点头,承认:“挺好,挺公平。”
两雄相争,各凭本事,一场纷争算是圆满解决。台长办公室的三个闲人准备回去工作,虞仲夜道:“小刑留下。”
骆优先一步停下,回头看着刑鸣。眼里那点东西是从心底浮上来的,大约叫嫉恨。
刑鸣倒没留心,他眼下心不甘qíng不愿,不过碍着对方台长的身份,才不得不顺从对方的意思。
骆优与老陈都离开了办公室,虞台长仍不紧不慢地处理手上的公务,也不抬头,就这么问刑鸣:“手下新来的实习生还好吗?”
“打发去设备库房了。”他刻意压了声音,但仍确保虞台长听得见,“就烦这些有恃无恐的人。”
虞仲夜总算抬起脸,深长眼睛里蓄上几分笑意,那高不可及的姿态才算敛去一些:“这话听着有脾气。”
“没脾气。”刑鸣摇头,“收视率说了算,认了。”
“没意见?”
“没意见。”刑鸣又点头,忽而朝虞仲夜伸出一只手,“钥匙,还我。”
“广电现任的领导是那位老爷子一手提拔的,小骆是个人才,台里用得上他。”虞仲夜仍坐着不动,也不提还钥匙的事qíng,只微微勾了勾嘴角,像是不与刑鸣置这份孩子气,“再提个别的要求。”
那位老爷子的名讳都提不得,有人却是一口一个“外公”打小叫到大的。老陈还在新闻中心里碍眼,骆优也没改口对“虞老师”的称呼,刑鸣胃里一阵发酸,一直酸到牙根里,原来再英俊多金有权势的男人也一样,jīng虫上脑的时候满嘴胡言,清醒以后就全不作数。想了想,决定索xing提个大的。
季蕙时日无多了,最大心愿便是丙氨酸西洛尼能正式获批上市。虽说节目播出之后,对这新药感兴趣的药厂不少,但一来忌惮盛域之威,二来很多药厂本身实力不济,未必能支持后续的投入研发。
打铁须趁热,《东方视界》那期节目余温犹在,刘博士却不想法子尽早把项目卖了。他仍慷慨激昂地要上访,控告药监局不作为,任凭盛域的廖晖恶xing竞争迫害同行。
刘博士估计是虞台长顶看不上的那类知识分子,老派,迂腐,不撞南墙心不死,刑鸣也对这类人既敬又畏,爱恨jiāo加。
他把季蕙的心愿告诉虞仲夜,说这也是自己的心愿。
虞仲夜慡快地点了点头,好。
第74章
虞仲夜说“好”,然后说“去吧”。
虞仲夜撵他出去,仅用一个眼神就办到了。
刑鸣听话地走出去。进一步退两步,还是呼则来挥即去,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看着事事四平八稳,其实现在这关系,不尴不尬不伦不类不清不楚,难怪骆优不甘心,他也不痛快。
想起虞台长刻意关照过的新人,决定去设备仓库看一眼。
刑鸣问路上碰见的阮宁:“新来的实习生一直留在库房里?”
“一直留着,不知道为什么没开空调,里头热得跟蒸笼似的。”
“有怨言?”刑鸣正有一股暗火无处发泄,想着如果对方怨声载道,就再给他安排更多杂活,玉不琢不成器,折腾也有折腾的道理。
“没有。”没想到阮宁却说,“挺自得其乐的。”
刑鸣不再说话,人还没近门口呢,就听见里头传来架子鼓的声音,想起来,是有一架老式鼓扔在库房里,多少年没人动过。
副歌部分鼓点激昂,有那么点不招人厌的炫技的嫌疑,库房里传来旁人起哄的掌声,一个男孩子正在唱一首英文歌,歌曲做了相当大的改编,节奏比原先更跳跃轻快,刑鸣不通音乐,但也能辨别好赖。
库房里的男孩子qíng绪很饱满,英语发音很纯正,还有声线……声线可真漂亮!
And if you really need me, you gotta gotta gotta gotta love me harder
Gotta love me harder
Love me, love me, love me, love me…
刑鸣突然想起虞仲夜。
奇怪的是他们的声线并不很像,虞仲夜低醇浓郁,这个实习生清亮阳光,但他莫名就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刑鸣站在库房门口,听着里头新人的歌声,想象着虞仲夜浅吟低唱的模样。
“老大,你笑什么?”阮宁目瞪口呆。明珠台里鼎鼎有名的Ice prince居然毫无道理地自己笑了,还笑得那么温存备至一言难尽,简直像食素的饿鬼,动qíng的佛陀。
刑鸣微怔,敛去脸上那点不经意间流露的笑意,又恢复往常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样子,转身走了。
那颗想找茬的心也又揣平了,算了,何必总跟新人较劲。爱qíng这东西是锦上花,他现在胸怀家国天下与个人qíng仇,没工夫惦记,虞台长……只怕也没工夫给。
记者刚刚派出去,手上几个备选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刑鸣难得不加班,下班路上顺道去看了看季蕙。刑鸣跟季蕙保证,夏老师的药一定能上市。
李梦圆瞪眼看他:“怎么那么肯定?”
这几天刑鸣就没接过李梦圆的电话,今天在季老师家碰上也纯属偶然。那个吻错了。他有点招架不了李梦圆每次注视自己时眼睛里那份殷切与期待,于是装聋作哑。
虞仲夜正儿八经点了头的事qíng,他深信不疑。
陪季蕙吃过晚饭,出于绅士风度,刑鸣提出送李梦圆回家。
白色宝马上,驾驶座上的刑鸣侧着头,盯着李梦圆看。
这双眼睛太好看了,把天底下人的好处全占全了。李梦圆忽然脸红,以柔肠百结的目光回望刑鸣。
刑鸣面无表qíng地转过脸,提醒她:“安全带。”
尴尬地沉默数分钟,李梦圆吞吞吐吐地说,你哥最近在我们医院住院呢。
“我哥?”刑鸣没反应过来。
“不是你亲哥哥,他姓向。”李梦圆说下去,“你哥哥被人打了。”
“什么人?医闹?”问出话后才觉得不可能,普仁医院公立三甲里也算首屈一指,流氓生事闹医生得了,不至于连无关路人也不放过,于是自问自答道,“应该是向小波又在外头惹事了。”
“你哥骨折估计就是那些人打的,不依不饶还追医院里来了,好像是你哥在外头欠了高利贷吧,可能几十万……”
刑鸣无动于衷。一双眼睛注视前方,一脸专注与冷冽。根本不意外。向小波开过网吧,搞过桑拿房,甚至放过小型高利贷,也算gān过百样活,就是没一样能gān成的。可能也是心怀有忿,不把他老子一辈子辛苦攒下的棺材本都折腾光便不罢休。
“还有你妈妈,也被打伤了,对方放言再不还钱,就把你们家房子烧了……刚才当着季老师的面,我不好说……”眼前出现似曾相识的街景,李梦圆意识到宝马突然行了回头路,轻喊出声:“咱们行车的路线好像不对,不该走这条路。”
“绕个道,这个时候高架上太堵。”
只说了这一句,无论李梦圆再说什么,刑鸣再不出声。
说是绕个道,一绕就绕远了。刑鸣把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熄了引擎。也不跟身旁的李梦圆多做解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好像等着谁。
有人经过,有人朝他投去异样目光,刑鸣视若无睹,也不下车。这地方他有阵子没来了,附近的几栋旧楼拆得昏天黑地,这座城市总在不断地翻修重建之中。
刑鸣挺有印象的一个小卖部还在。不夸张地说,自打它立在那里,便是几丛茅糙盖顶,几块青砖砌就,有几个年纪半大不大的女人与闲汉正坐在前头纳凉,不顾小区外头尘土飞扬,女人们拿腔捏调,闲汉们议短论长。他们是这个社会特别常见的一类人,平凡而辛勤,忙碌半生之后,除了每天巴望着共产党扶贫济困,终日无所事事。
她们谈起一个独居老人死在家里,被发现时尸体早已烂出脓水,臭气熏出十里地,房子是公有的,老人死后无人继承又得归还国家,于是老人那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家人都想找警察通通路子,试图迁入一个户口;
她们谈起被一夜被金融机构骗去八十万的低保户,说那人现在比死了爹娘还凄惨,成天里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厉害……
这些可能都是不错的选题。刑鸣想,应该下车跟那些八卦的女人好好聊聊。但是他动不了。
他看见唐婉出现了。手里提着一个满装污秽的垃圾袋,应该是出门倒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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