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程,到这边来坐会儿。”冯老拉着她往沙发上坐下。
程季安知道自己总该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所以也不再坚持,只过去坐下。
跟他们说出自己的遭遇并不是件难堪的事,因为他们给予的是真真的关切,可是程季安还是感觉到了惭愧。
她知道自己在老师心目中一直是个优秀的人,自主,自立,自qiáng不息,可是当她回顾自己的这两年,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做到。
“刚刚嫁入纪家的时候,我一直告诉自己,既然已经嫁过去了,就应该把自己应该做的全部做到。我知道那条鸿沟有多大,所以就应该调整自己,摒弃所有的自卑,尽可能的去融入他们。我也确实尝试了,尽力了,可是效果甚微。”
“这两年,我没敢跟谁说过,其实我过得并不好,看似风光,可是背后太多难以启齿的问题。我总是在调整着自己,坦然面对所有的一切,可是有时候又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努力是否有意义。我学会了他们的jiāo际礼仪,接触着他们接触着的东西,可是那根本没用。没人肯定你,也没人陪伴你,我感觉不到自己一丝一毫的价值存在。”
“可是我依然在调整着,努力的调整的,我总想,只要自己再努力一下,一切也许都会好起来的,可是到现在,我真的调整不下去了。我做得再多,也永远与那个世界格格不入。”
“所以我还是提出了离婚,我不想我的一生都过在那样的牢笼里,也不想把一个心里没有我的人一直绑在身边。”
“老师,您一定对我很失望,原来我可以做很多事,可是现在就单单一个好妻子好太太的角色我都做不好,原以为自己很坚qiáng,可是连这些事qíng都承受不住……”
将事qíng原原本本讲完,程季安低下了头,她为自己的失败无地自容。
冯老静静听着,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叹了口气,“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样一个环境,你一个人撑到现在很是不容易。感qíng需要经营的,婚姻更需要经营,而且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一个平凡的女孩嫁入豪门,想要立足,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优秀与坚qiáng就可以成功的,她需要有个人支撑着她,给予她信心,与她携手共进。
而她,偏偏没有。
她所需要的那个人,不曾站在他身边,甚至都不曾给予她一次援手。
程季安听着冯老言语里的话,禁不住热了眼眶。她可以足够坚qiáng,可是她也确实需要那么一个人,能够支撑着她,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对纪崇均,不是没有期待的。
“好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能离开那样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一件勇气。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冯老又关切的问道。
程季安抽了下鼻子,笑了笑,“其实离婚后纪家给了我很多东西,甚至原来住的地方也给了我,我之所以离开,就是不想背负着太多。我想重新开始,彻底摆脱纪太太这个身份,我想我是可以的。我打算在您这忙完后,等我彻底平静了,呵,让您见笑了,再去找份喜欢的工作……哦对了,其实这两年我一直没有疏于练笔,我常常一个人待在纪家,没有事qíng做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就把时间都用在画画上了,这次离开纪家,我把它们都带出来了。”
程季安说着,就走到墙角把一个行李箱拉出打开。
那是一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里面却毫无半件衣物,而是整整齐齐的放满了一箱子的画筒,长长短短,各不相同。
两年的心血,尽在于此。
程季安从中抽出一卷,放在茶几上,打开。
“老师,请您过目,我想我应该可以胜任您身边的工作的。”程季安回头笑着,眼中有着近两年从未有过的神采。老师需要的是有绘画和历史基础的人,她两样都没有退步。
冯老侧着头看着,却是怔住了。
他教课数十年,学生无数,可是真正有天分有才华有灵气的屈指可数,她便是其中的佼佼者。她毕业时他也一度关心过她的去向,并在毕业之后一度邀请过她跟他一起工作,可是最后只是得知她即将嫁入豪门。
他对她的选择保持缄默,心中却是无比惋惜,他预感着一颗新星就此陨落,她太年轻,而那个世界太jīng彩,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想错了。
那是一幅大幅油彩画,他是国画油彩画双担,在教了那么多学生后,也终于教出了一个能够国画油彩画双担的学生,只是现在她油彩画的水平再不似从前。
背景晕染着浓烈的颜色,绚丽,张扬,一个少女站着,梳着辫子,手捧鲜花。所有的颜色层次分明过渡自然,所有的线条又流畅婉转不露痕迹,如非扎实的基础和dòng察能力,根本做不到这种地步
只是,冯老却无法评价。
少女的容颜是美的,饱满,静谧,可是她的一双眼,却让人感到了无尽的悲伤。不是留于表面的悲伤,而是直击心扉,让人只要触及,便无法闪避。悲伤到哪怕她的唇是淡笑的,也感觉不到半丝欢愉。
冯老作画几十年了,深知一幅画的灵魂,一个作者可能在其中诸如的qíng感,虽然有些是自知的,有些是不自知的。
绚丽又悲伤,安静又绝望。
一如她过去两年的时光。
她不自知,便已流入笔中,落在纸上。
“小程,你这幅画要留着吗?”最终冯老依然没有评价,而是如此平淡的问道。
程季安摇摇头,“这些画只是闲暇时所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所谓留着,就是要自己珍藏。
冯老点点头,“前阵子我以前一个学生,找到我想要给我办个画展,我以前一直没兴趣,现在却想通了。我想着到时候要是能卖出一张半张,多出的钱做点慈善的事也是好的,总比那些画白白放在家里要有意义的多,到时候就你这副画也一起挂上吧。”这画虽好,留在身边也没什么好处。
“……”程季安听着这话,却是惊呆了。
作为他们这些学画画的,自然知道开个自己的画展代表着什么,而自己的老师是极有资格开这个画展的。早先年的时候,可是有多少人上门求画,甚至不惜花重金啊!
可是,她又算什么呢?一个不为人知的,甚至还未出茅庐的学生而已。
“老师,这不妥吧。”她受宠若惊。
冯老却是摆摆手,“有什么妥不妥的,我说行那就行了。”
“说得是,我看也行!”这时,林老从厨房走了出来,看着画也道。
“师母!”
林老只笑:“你还不相信你老师么,他说行就一定行。再说了,我虽然不是专职学画的,可是也看了那么多东西了,这幅画多美啊。就是我看老冯你也应该多学学人家年轻人,你看小程画的多别致,你就整日知道画个瓶瓶罐罐,你不闷我都觉得闷!”
“哪里闷了,瓶瓶罐罐多么有意思!”刚刚还一派老成稳重的冯老听到老伴这么挤兑他,顿时有点着急。
林老却只是瞅了他一眼,“再有意思也不能把厨房里的糖罐盐罐拿走害我半天找不着啊……”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冯老一听她提起这茬,顿时又熄了火。刚开始画静物画时没少找参照物,当时经济条件不好东西贫瘠,找了半天只找到糖罐盐罐茶壶热水瓶之流,结果一用就是好半天,没少挨训。
程季安听到他们斗嘴,忍不住笑了,转而又有些羡慕。
这些爱qíng她未曾经历过。
林老做了四菜一汤,饭菜很快上桌。
程季安已经多久没在家里跟人一起吃饭了,心里不免温暖着。
当天晚上,程季安未能抵得过林老的盛邀,只好住了下来,她原是想着出去随便找个旅店住下。只是他们邀她长久住下的请求却是不能答应,她总得找个自己的房子。
她不想太过麻烦人。
她需要有自己的地方,然后自力更生。
她也知道老师和师母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五年前,还在大学的时候,师母突然在路上心肌梗塞休克,是她及时施以按压和人工呼吸将她救了回来,他们为此一直记在心上,而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程季安便早早起来,煮了小米粥,又出门买了早点,然后等着冯老和林老起来。
她今天穿着条黑色的连衣裙,已是最简单的款式,穿在身上依然美丽动人,她有着极好的身材,高挑又清瘦,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亦是价格不菲,在纪家时的衣服向来不便宜,哪怕她已经挑了最普通的两条。她想着等到安定下来的时候,应该尽快买些衣服,离开时,她不过带走了两身可以换洗的衣物。
照镜子的时候习惯xing想把头发绾起来,最后还是住手,她已经不是纪太太了,不用再这么保持端庄。
头发披了下来,落肩,乌黑润泽。对着镜子挤出笑容,努力让自己更生动些。
今天,她会去见领导,也会拥有新的同事。
博物院八点开门,工作人员已经陆续有人到了,见到冯老和林老纷纷打着招呼,语气里是真心实意的尊敬,见着她的目光却是好奇,程季安则统统回以微笑。
冯老第一时间就将她带去了院长的办公室。
“这是我的学生程季安,现在过来当我的助手,她的专业知识很qiáng,在学校时也一直名列前茅。”冯老介绍着,语气平常,却不无自豪。
博物院的院长是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姓汪,听着一阵激动,“那可真是太好了,这里多么缺少专业型人才啊!冯老,真是太谢谢您了!程小姐,真是太谢谢你了!”
“汪院长,您言重了,我会好好学习好好工作的。”程季安有些惭愧,却也能够从容应付了。
“你不知道,咱们华夏的古文物保护工作进行的晚,意识不够全面,造成很多古文物都残缺破损急需修复,而咱们这华都博物院不比京都,保护工作起步更晚,人手更加紧缺!前年终于把冯老林老盼来了,这才解了不少危急!哎,说来也真是叹息,古物修复工作是个很枯燥的工作,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毅力,现在已经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做这些了,我多么希望能有更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能够参与进来!”汪院长却依然激动。
“院长您放心吧,当意识普及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队伍的。”程季安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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