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宁直奔检验中心,把取回来的几分水样递了过去。水样检测有一定的标准, 袁宁最想知道的却只是其中一项, 他与几个检测员沟通过后拜托他们先把自己想知道的给做了了, 检测范围大大缩减。
检测员们松了一口气,本来听说这是杜建成分下来的任务他们都很担心, 毕竟让外行指导内行是非常可怕的。
比如很多人带着一份样品过来, 大手一挥要他们把全部指标检测完!每一项指标都需要一定的采样量,不是随便一份就可以全面检测啊!
好在袁宁没有那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而且从讨论的过程来看, 这小孩的专业素养没比他们差到哪里去。
检测员们拿了样本去忙碌。
检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完的, 既然已经把事qíngjiāo给专业人士,袁宁也就不再在旁边碍手碍脚。
袁宁拿着杜建成给的地图册,翻到西北部, 研究起那边的地形来。
那边这几年兴起了种棉花的热cháo,有些放牧人被怂恿去种棉花,于是那一带多了些棉花厂和农药厂。
昌沧以前农业不发达,上面为了鼓励农业发展,大大调整了优惠政策,极大地侧重于农业。
在这种有意引导之下,不少人开始觉得牛羊不值钱,把糙地改成了农耕地。还有一些见昌沧地广人稀,过来买地发展的,基本都没把这边的环境当一回事,基本是怎么糟蹋怎么来。
西北这一带就是这种发展的结果。
在阿古拉与胡勒根的牧场之间有个小城,这小城一把手很给力,前些年拉了不少投资商,大大小小的化工厂都在那边落户。
随着这几年昌沧大力推进农业发展,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就成了昌沧的“农药中心”,那边还把其中一家农药厂树为典范,把厂长鼓chuī为“农药大王”。
这一点在地图册上也有记录。
袁宁合上地图册,更为确定自己心里的猜想。
这个地方有砷矿,所以大部分农药厂生产的农药很可能都含砷。含砷的废水不好好处理可能会污染水源,含砷的农药会残留在地里和植物里。这边又大规模种植棉花,连带地棉花厂也很兴旺。棉花里残留的砷在棉花厂处理棉花的过程中又会扩散到空气中——也就是说这边的水源、土地、空气都有可能被污染,从胡勒根的牧场和这个地方的距离来看,更接近农药厂和棉花厂的地方污染程度恐怕更严重。
这座小小的城市把农药厂当成支柱产业来支持,几乎消化了整个昌沧的农药市场。可是经济上去了,其他方面呢?
袁宁叹了口气,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只能暂时放下这件事。他先去和罗元良会合,找跟第二个牧场的主人见面谈买牧场的事。
牧场主人心里有个航海梦,要去沿岸地区发展航海事业,已经蠢蠢yù动许多年。听阿古拉说有人想买牧场对方就坐不住了,主动压低价钱想快点出手。
双方的目的很一致,罗元良在牧场里再仔细地转了几圈,第三天就拍板定案,和袁宁一块去办了购买手续。
新牧场到手,袁宁本来应该和罗元良一起好好清整,结果检测中心那边来电话了——检测结果已经出来,水样里的砷含量果然明显超标。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他没有犹豫,打电话给费校长请他帮忙找两个能牵头的人,一个负责带人沿岸定点取样,确定污染源和污染程度;一个带人把附近饮用相同水源的村子都走访一遍,把疑似有砷中毒迹象的人都进行采样,确定患病率。
费校长本来对袁宁又跑了出去非常不满,听袁宁这么一说,也凝重起来。他说:“你又惹上事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常常用这句话来问候他,频率简直就跟“吃了吗”一样!袁宁反驳:“没有!”他有些担忧,又补充,“只是看过一些研究,买牧场时又正好发现有不少人的症状对上了。我查过那边的qíng况,大致有了确定了污染源在哪,但这种事不能主观臆断,所以想让专业的来。”搞研究搞调查这方面还是费校长比较擅长。
费校长沉吟片刻,答应下来:“那行,我给你找人。”
这对别人来说或许有点难度,但对费校长而言却易如反掌,当天下午费校长就让袁宁去和两边的人接触,项目他可以批过去,资金他也可以帮忙申请,但能不能谈成还得看袁宁自己的忽悠本领。
在听完袁宁所说的qíng况之后两个费校长推荐的人都神色凝重,这事他们都见过太多了,为了蝇头小利把人不当人,把自己的家乡往狠里糟蹋,着实叫人愤怒。
可愤怒又能怎么样?
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所有人都热火朝天搞发展的时期,谁跳出来泼冷水就是众矢之的。他们也想挺直腰板不畏qiáng权,发现了问题就伸手挡住经济发展的滚滚车轮——可是难啊!
容易赚钱的、容易成功的项目到哪都大开绿灯,愿意投资的、愿意批资金的一大把;一些敏感的项目却恰恰相反,处处都是红灯:立不了项,招不来人,调查容易受阻,成果出了也发表不了。
想要突破这重重阻碍,必须有人在后面大力支持。
他们原本只是单纯的学术研究者,却不得不在现实面前妥协,做一些“有用的”、“有益的”研究。
两人叹着气给袁宁jiāo底:“取样调查可以jiāo给我们,但有些事我们实在不擅长。就算我们把事qíng查清楚了,事qíng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袁宁可是跟着章修严整顿过怀庆那边一众污染企业的,哪会不明白其中关窍?他没有把自己的背景拉出来扯虎皮忽悠人,而是认真说:“有些事即使很难,也总要有人去做。”
见从袁宁口里挖不出一句保证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犹豫。
袁宁缓声说:“两位老师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事qíng放任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对,你也不管,我也不管,两眼一闭,天下太平,日子自然特别舒坦。可是,”他指了指地图上画了红圈的村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承受着疾病带来的痛苦,却不知道这病因何而生。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辛勤劳作,一家子人甚至一村人千辛万苦地去供养,也许也只供养出一个高中生,三年五年考出一个大学生都是天大的稀奇事。所以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所喝的水、所吃的食物——甚至说呼吸的空气,都有可能是他们痛苦的根源。
两人沉默下来。
“没有人告诉他们。”袁宁说,“没有人愿意把一切告诉最应该知道的人,很多人即使被病痛折磨至死,也不知道死亡为什么会降临。因为要把事实说出来太难了——不值得。”
“不值得”三个字敲在两人心头,他们对上袁宁明亮的目光,霎时明白过来。
刚才的犹豫、刚才的试探,这少年都看在眼里。
这少年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把所有关窍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还是要去做。他不是昌沧人,与胡勒根他们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还是愿意去做。
其中一人先开了口:“水体调查jiāo给我,我会立刻着手准备。”
另一个人也认真答应下来,表示会组织人手陆续到圈起来的村庄采样。
袁宁松了一口气。
他说的都是心里的真实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样说可能会让费校长推荐来的人拂袖而去——人家在和你说难处,你却和人说什么“该不该做”?
很多事袁宁可以砸钱去做,可少了专业人士的加入,他这个外行也是两眼抓瞎。
不管是他还是杜建成,在昌沧这边都没有章修严的影响力——毕竟章修严是章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可不是。
至于打着韩家外孙的旗号做事,袁宁想都没想过。
听到两个专业人士答应加入,袁宁放下心来,说:“资金的问题两位老师不用担心,如果款项太大申请不下来我也会补足差额,绝对不会让两位老师为难。”
大规模的调查耗时比较长,袁宁跟进了两天,确定调查步入正轨后就放下心来,与胡勒根那边透了底,才有空去看自己的新牧场。
昌沧这边冬天很漫长,秋季就要开始储糙过冬。罗元良这几天跑了几个牧场,还把周围走了个遍,分析了各种糙种的优劣,挑了一些种苗回来研究。
袁宁回到牧糙,发现桌边围着三个人:一个是罗元良,一个是知道艾彦要在这边定居后找了过来的恩和——原本他还不好意思提出来,阿古拉却主动让他过来这边,说反正牧糙那边的记账工作很多人都能做。
还有一个则是牧糙老养马人的女儿诺敏,才十八九岁,眼睛明亮又美丽,整个人像朵彻底绽放的鲜花,时时刻刻都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三个人都在埋头分析计算,只有中间的诺敏时不时瞄瞄罗元良,再瞄瞄恩和,别的这两个都是怪人,一个两个都不爱说话。好在她喜欢也擅长算数,倒是不觉得枯燥。
最先发现袁宁回来的是罗元良。他抬起头看向袁宁,没有打招呼。
诺敏是个热qíng的糙原姑娘,见了袁宁就自我介绍:“你好呀,我叫诺敏!你就是这个牧场的新主人吧?上回我跟爷爷放马回来远远地见到你了,你年纪好小啊,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袁宁笑眯眯地说:“怎么会?我应该比你大来着。”
诺敏推推旁边的罗元良,狐疑地问:“他比我大吗?”
罗元良抿了一下唇,虽然不太愿意和别人说太多话,但还是开口回答:“没成年。”
被当面拆穿了谎话,袁宁也不在意,坐下问他们在做什么,结果发现他们是在敲定畜量,以此为基准计算怎么混种各种牧糙、玉米和其他秸秆作物能更好地打贮糙,以便存够今年冬天冬畜需要的糙料。
恩和计算能力qiáng,罗元良对植物生长最了解,诺敏则对昌沧这边的气候和动物习xing比较了解,只是可以选的牧糙种类太多,一时半会竟算不出个结果来。
袁宁觉得罗元良自从跟农研所那边的人学了一身科研本领之后有些走火入魔了。他迟疑地说:“不管是气候还是动植物生长状况都是充满变数的,大方向抓好、日常管理到位就行了,没必要比较每一种混种方式相差几吨贮糙吧?”
罗元良说:“不行。”
袁宁疑惑地问:“为什么?”
诺敏替罗元良回答:“他说你买了牧场以后变成穷光蛋了,牧糙今年必须扭亏为盈,只能赚钱不能亏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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