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场_春溪笛晓【完结+番外】(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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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老看向袁宁:“薛文成亲自教你练字的?”

  袁宁愣了一下。他茫然地问:“您说的是姥爷吗?”

  叶老沉默着,算是默认了。

  袁宁说:“是大哥教我的,”他顿了顿,“我去年才到家里来,那时姥爷就已经不在了。”

  叶老呆住。

  过了好一会儿,叶老才压下满脸的不敢置信,握紧拳开口:“你是说他死了?”

  一道闪电在天边划过。

  轰隆隆。

  雷声又闷闷地响起。

  袁宁愣愣地看着叶老的表qíng,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他赶紧伸手拍叶老的背。

  这时叶老的孙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穿着雨衣,手里提着食盒。见叶老唇色泛青地坐在那儿,连沾满泥巴的鞋子都顾不上脱,跑过来说:“爷爷你怎么了?药呢?怎么不吃药?”他伸手往叶老口袋里掏。

  叶老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吃过了,死不了!”他转头看着袁宁,“薛文成才六十五岁!他怎么会死!你扯谎也该扯得靠谱点!”

  袁宁说:“我、我没有说谎!”

  叶老的孙子连忙给袁宁使眼色。

  叶老注意到孙子的举动,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他厉声问:“叶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叶老的孙子和袁宁一起伸手替叶老顺气,口里喊道:“爷爷。”

  叶老听着孙子的语气,蓦然明白过来,袁宁说的是真的。

  叶老猛地想到薛家姥爷最后一次登门时,他依然没让他进来,还让孙子把门栓拴好,牢牢地锁起门,别让他踏入半步。

  薛家姥爷在门外叹着气说:“我也不知还能来多少次。”

  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了。

  叶老慢慢平静下来。

  他说:“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多前了,”袁宁说,“难念七月初的时候,姥爷那边闹洪水,那洪水来得急,四哥丢在洪水里了。大哥说,姥爷本来就生着病,四哥一丢他就撑不住了,是在八月去世的。”

  “七月初?”叶老念着这个时间出了神。两年多前的六月底,薛家姥爷还来过这边。那次以后薛家姥爷就再也没出现,他以为两个人终于迎来了老死不相见的结局,原来不是,原来薛家姥爷已经不在了,他痛恨着的人早就已经撒手人寰,记着过去那些恩恩怨怨的人只剩他自己一个。叶老嘴唇抖了抖,切齿骂道,“死得好!”

  袁宁愣了一下,终于生气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薛文成都死了,你还来做什么?”叶老手一直在发抖,“他早该死了!”他转向自己的孙子,“还愣着gān什么?把这家伙赶出去!你奶奶和你叔叔就是被薛文成害死的!他毁了我们叶家,怎么还有脸上门来!早就该死了!”

  叶老的孙子忙抓起袁宁的手,拉着袁宁出了门。等走到叶老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他才开口说:“你不要放在心上,自从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就一直这样。他心脏不好,我们都尽量不刺激他。本来我看他挺喜欢你的,还以为这次他可以解开心结,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袁宁想起叶老刚才的神色,已经明白过来。在叶老心里,姥爷是非常重要的。可是他为什么说姥爷害死了他妻子和他儿子呢?

  袁宁想到章修严口里的姥爷。

  那是个很亲切的老爷爷,姥姥上课时会带着章修严去抢姥姥,chūn天和秋天到来时会给村里的孩子们画风筝。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害人?

  袁宁看着外面灰沉沉的天,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却说不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一把伞挡在袁宁头顶。

  袁宁抬头看去,看见了撑着伞的章修严。章修严一句话都没说,抱起袁宁,把他带上车。袁宁忍不住看向车窗外。

  外面雨淅淅沥沥地下,落在翠绿的竹叶上,又缓缓汇成水珠从竹叶上滑落,打得地上的竹壳啪嗒啪嗒作响。这雨蒙蒙的天气,让那座藏在竹林里的四合院变得朦朦胧胧,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世间。

  袁宁把视线转回章修严身上,不知该不该开口。

  章修严拧着眉:“有话就说。”

  袁宁说:“他不知道姥爷已经不在了。”他望着章修严,“他和姥爷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吗?”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亲人,”章修严说,“他从小没了父母,又不爱说话,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不成自己分到的任务,拿不到工分领米吃饭。姥爷经常帮他分担任务,或者把自己的米分给他吃。发现他有天赋之后,就鼓励他往刻砚的方向发展。那会儿砚石价钱还没炒到那么高,他们家乡到处都是砚石,可以用来练习。后来姥爷开始学画,经常把自己的画送给他,让他照着刻。他进了四海砚厂,他的砚台也越来越受欢迎,姥爷却还没有闯出名堂。”

  袁宁安静地看着章修严。

  “直到姥爷认识了爷爷,才有人注意到姥爷的画。”章修严顿了顿,“姥爷真正成为画坛泰斗,是被邀请去画华夏会议中心的壁画之后。”

  袁宁认真听着。

  章修严说:“后来也是因为这壁画,姥爷才遇上事儿。当时国内乱了,不管有没有问题都可能被咬上一口,连常务委员都出了事。上面让姥爷去把壁画修改好,把其中几个人去掉,务必要将‘成分不对’的人统统抹光。姥爷是倔脾气,不愿去,就出事了。”

  袁宁听得懵懵懂懂。

  这些事对他来说太复杂了。

  章修严也没想着让袁宁听懂,只是想把这些事说出来。

  “当时叶家那边也出事了,叶夫人怀着身孕,上门来姥爷家求助。当时已经有人找到了姥爷家,姥爷怕自己的事连累了叶夫人,就摆出冷脸把她赶走了。”章修严目光沉沉,“结果叶夫人离开姥爷家不久就早产了,又碰上难产,最后孩子大人都没保住。所以他一直觉得是姥爷害了叶夫人,姥爷也一直因此而愧疚。”

  袁宁说:“可是姥爷并不是想害她啊!”

  章修严安静下来。他们都明白,他们也都相信,可是叶老不信有什么办法?来自亲如兄弟的人的怀疑,像是一把淬着毒药的尖刀,冷不防的扎你一下的话很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最后那段日子,姥爷是怀着什么样的心qíng熬过去的?先是老友一如既往的拒见,然后是外孙丢在洪水里,他心里有着自责、有着痛苦、有着不愿对任何人说起的遗憾和期盼。一直到最后,一切都看不见半点转机。

  袁宁站了起来,张手紧紧抱住章修严,软声安慰:“大哥不要难过。”

  章修严伸手把袁宁抱入怀里。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需要有人对自己说一句“不要难过”,这么需要从别人的安慰里找到继续往前走的动力。也许章先生把叶老的地址透露给袁宁,并不是真的要袁宁讨来那一方砚台,而是让他有机会把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一个人牢牢记着这些事,实在太累了。

  *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放下手里的邀请函。

  男孩好奇地问:“又是无聊的宴会吗?”

  男人说:“倒也不是,是凯恩斯家那边的,可以去一去。”

  第50章 恩义

  第二天下午,章修严放学后领着袁宁出门。袁宁昨晚回来后才想起小木雕都落在叶老那边了,心里很难受,犹豫着要不要去拿回来。章修严中午就发现袁宁有心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因为他宝贝的木雕。如果只是普通的木雕也就罢了,那是罗元良送的,袁宁哪里能不惦记。弄丢别人送的礼物是很不应该的。

  昨天闹成这样,章修严不放心袁宁一个人上门,就亲自带着袁宁过去。四合院还是一样安静,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章修严上前扣响shòu环,来开门的还是叶老的孙子,叫叶陶的,年纪不大,但孝顺又懂事,看得出他父母把他教得很好。

  叶陶把他们请了进去,让他们稍等一下,转身去取出袁宁的小木雕。他说:“昨天我把它们收起来了,还想着什么时候给你们送过去。不过爷爷今天jīng神一直不大好,我得守着,走不开。没想到还得你们再走一趟。”他叹了口气,“我爸妈都知道当初的事不能怪你们姥爷,但爷爷他一直没想明白。”叶陶看向袁宁,“对不起,昨天吓到你了。”

  虽然袁宁只来了几趟,但叶陶看得出叶老很喜欢他。若不是叶老不能接受生人靠近,叶陶也不必经常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他这个年纪,应该去念书的。偏偏叶老连他父母都会赶走,也就是他年纪还小,叶老狠不下心折腾,才能住下来照顾。没想到昨天他去外面出顿饭,回来后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袁宁说:“没有。”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昨天下午我过来之前,有个四十来岁的叔叔来过。好像是他提到了姥爷,才会让叶爷爷他发病。”袁宁犹豫地把那中年人骂咧的话重复了一遍。

  叶陶咬牙切齿:“那个孙子还敢来!”见袁宁望过来,叶陶向他解释,“那是爷爷以前的学生,父母欠了债,丢下他跑了,爷爷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还是在四海砚厂时的事。爷爷手把手教会他刻砚,但爷爷被弄进监狱后他就没影了,真是有什么父母就有什么儿子!偏偏这家伙后来靠着刻砚手艺,混得还挺好的,还成了雕刻协会的副会长。他找过我们,想让爷爷加入雕刻协会,并且参加他的展会。开始时我们还觉得挺好的,后来他说一定要让爷爷以你们姥爷的画作为题材——这样才能引起最大的关注。到了现在,他还想着靠爷爷出名——甚至想捎带上你们姥爷!”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啊!

  偏偏这种无耻的人却还混得挺好的。

  袁宁听完后有些不太理解,不过这不影响他同仇敌忾:“忘恩负义!”

  叶陶很赞同这个评价:“对,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章修严的目光落在门外。

  叶老拄着杖站在那里,手一直在发抖。这种抖动是很轻微的,放在常人身上影响不大,可对于他来说,这等于让他无法拿起刻刀。人一旦没了可做的事,想的就多了。这一整天他几乎都在出神,想着以前的事,想着大家都还是个半大少年。

  那时薛文成一直护着他,当他是弟弟看。薛文成说,他以前有个弟弟,和他差不多大,但因为家里太穷了,只能送给别人养,那家人带着他弟弟搬家了,再也找不回来。薛文成说,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那个弟弟,所以总忍不住多管点,让他别觉得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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