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树冠上,一轮红日正点滴消亡,烈焰烧过最后一程,最终湮灭在灰蒙蒙的夜幕里。
无人来,亦无人去,一切像是一场chūn梦,林未央从未存在过。
未央,林未央,变作童话故事里不忍杀死王子的小人鱼,化作玫瑰色的泡沫,消失在海平面上。
这是童话故事的结局。
未央在侧门找了一圈,只看见一辆黑色旧奥迪,宋远东在车里招手,笑嘻嘻,像贼子。未央连忙跑上前去,坐进车里,第一件事检查包袱,仍不忘拍拍他椅背,不耐地催促道:“快走,火车站。”
宋远东从后视镜里看她忙碌身影,莫说难舍难分,恐怕是满心急切,多一秒也不想待,“为你我冷落我家兰兰,而你居然问都不问。”
“兰兰?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孩子,私生子?”未央翻开钱包,里头证件齐全,那五十万几经周折已经入账,但除却银行卡与假证件,再没有多余东西。“现金呢?难道要我去售票厅刷卡?”
宋远东在衣兜里照了照,翻出钱夹扔给她,“兰兰是我新入兰博基尼,小名,可爱吗?”
“很好,很可爱,早十分钟到火车站会更可爱。”
宋远东忍不住抱怨,“你完全没有qíng趣可言。”
未央手里攥着行李包,似乎准备随时冲出车去,“我的qíng趣绝对不用在装小扮嫩学幼稚上,但也许,很大程度上,你是本色演出,绝对真实。三十岁的人,三岁的心脏。”
宋远东疾呼,“诽谤,我明明才二十出头,不要将我与程景行那样老男人qiáng行放在同一年出生。”
未央却不愿再同他废话了,车停下来,斑马线上拥挤的人流匆匆晃过,天空yīn沉沉一片暗紫,似乎乌云密布,即将大雨倾盆。
“借着红灯,直奔主题,我俩来道个别,萍水相逢,算是有缘。来,说声再会。”
宋远东回过头来,脸上是无赖的笑,不忘调侃,“我建议吻别。”
未央想也不想便说:“我拒绝,严词拒绝。”
今日红灯时间骤然短促,还未来得及说再次建议,前面的别克已经发动,提示离别的匆匆。目的地就在眼前,宋远东靠边停车,未央拿了行李便要下车,“多谢。没有你不会这样顺利。”
“林未央。”宋远东叫住她,待她回身,送上大大笑脸,“祝君好运,一路珍重。”
未央说:“我当然珍重,你也一样。”
宋远东挥手,“永别。”
未央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等我发达,一定回来送你一屋子粉红色睡衣。”
宋远东只是微笑,目送她离去,眼睁睁看她湮没在汹涌人cháo中,如尘埃坠地,百川入海,消失在茫茫尘世之中。
突然间有些伤感,像是他家乌guī某年某日从玻璃缸里爬出来,爬过门框再爬过花园,最终不知下落。
躲藏在来来往往的匆匆步履间,他点一根烟,徐徐,看星火燃烧。
而程景行已经回到病房,chuáng尾卡片上清清楚楚写着林未央,女,十七岁。
她真真实实存在,这一切并非虚幻梦靥,她的睡衣还留在chuáng上,角落的穿衣镜映出他颓然凄惶的侧影,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虚妄的不是这剧qíng,而是演戏的名角林未央,从头至尾,她的嬉笑怒骂,温顺逢迎,乃至痛苦决绝都是假,从头至尾,每一个微笑,每一滴眼泪,每一句问候,每一次亲吻,统统都是做戏。
不知她在私底下怎么样嘲笑他,看,程景行有什么了不起,三十岁的男人一样被我耍得团团转。
他又看见她站在穿衣镜前那样快乐地旋转,这一次,他却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
她有通天本事又如何,他作佛祖割ròu喂鹰,也可作佛祖,造一座五指山压垮她。
电话拨通,另一边歌舞喧嚣,“莽三,给我找个人,全市翻个边,一定把她找出来。”
“她身无长物,不可能跑远。”
火车站里各色人物都有,站着坐着蹲着躺着,有人扒开衣服直接奶孩子,有人坐在垃圾堆旁翻出些剩饭菜来吃。
未央终于进入她熟知世界,世俗的风气令人怀念,底层的粗陋真让人松懈。
手里两张票,一张向南往汐川,一张向北往边界。两张票都塞进口袋,门口有人专卖车票,未央站在监视器死角里招呼那人过来,也不管方向几何,谈好了价钱便买下,还有半个小时上车,真好。
未央心中澎湃,重获自由的快乐,如cháo汐猛涨。
再见,戬龙城。
再见,程景行。
羁绊
宋远东回到医院时诺诺的点滴还未打完,重症监护室的灯光有些暗,她的侧脸掩藏在柔和光影之中,重重叠叠的线条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影像,如旧电影缓慢拉长的镜头,一曲《忘不了》婉转多qíng,勾动末梢神经中最温柔的qíng结。
他不忍将她打扰,无声无息地走近,坐在chuáng边,静静看着她侧过去的脸庞与倒映着纷扰霓虹的眼瞳。
未料到是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笑,孩子似的脸庞,三月chūn风似的微笑,不经意间已经融进心里,又要ròu麻一番,“怎么办,每每遇到chūn风都会想起你的笑。徒增伤心。”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眉眼,她是脑海中永不退色的一帧小相,弥足珍贵。
“表qíng十分到位,这句话对多少女人说过?竟练得如火纯青。”她赞叹,衷心。却遇见他眼中落寞,灰蒙蒙一片,无际的荒芜,满满都是曲终人散的寂寥。
不过刹那的失神,宋远东收拾了心绪,叹道:“难得我如此深qíng,你就不能稍稍感动一回?”
诺诺笑,活动活动手臂,手背上都是细小针孔,许多伴随青紫色淤痕,可说触目惊心,“被你感动的人多得是,我就不凑热闹了。”
宋远东却不愿再接话了,他习惯xing地摸一摸口袋,找出烟来,又想到这是医院,便只得丢在一边,有些懊恼又有些烦乱,恨她有时候实在太灵慧,将所有事qíng都看透,让人避之不及,却又舍不得走远,暗暗地偷偷地望着,希望偶然间讨得她一个微笑,亦是三生有幸了。
“未央走了?”她问。
宋远东只闷闷应一声,像是耍脾气,低着头,不看她。
诺诺见他不悦,亦不再多言,自顾自感叹道:“她应该有广阔人生,长久的,健康的生命,去很多地方,认识许多人,读许多书,看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尔后是长久的沉默,诺诺jīng神不佳,已然昏昏yù睡,而迷蒙中却突然听见宋远东满含嘲讽地问:“什么叫应该?你说应该,难道你就应该死?”
诺诺闭上眼,不肯言语。停了些许,宋远东自觉失态,又颓丧地道歉,“对不起,我今天有些失常。”
她说:“我要睡了。”
宋远东便恍恍然起身关上灯离开,临到门口,却听见身后的黑暗里,她细软的语调,柔和的声线,低声说:“心无碍,无碍故,无有恐怖。注定要到来的,害怕也是徒然。我希望我离开时,不要看见你难过的样子。远东,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来看我的qíng形,那时chūn暖花开,你捧着席慕容的诗集一句句念给我听,你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这些被吟诵了无数遍的字句是专门为我而写的qíng书。我那时很快乐,很幸福,在医院里,每天都盼着你能来,等待的时光都十分美好,是啊,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了,我其实已经很满足。”
“宋远东,不要太想我,也不要不想我。”
“年纪轻轻,要求倒是一大堆。”他qiáng抑悸动,撑出玩笑口吻,似乎永远玩世不恭,永远不知人生五味,“老子以后美人在怀,金砖砌墙,哪里有空想你,连胸都没有。你有什么好想念?诺诺,你有什么能让我想的?”
诺诺似乎是释然,继而垂下眼睑,细声说:“李夫人死时锦帕覆面,初读时只觉得这女人极其计较,现在却突然有几分明了。宋远东,你以后再不要来看我。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
他嗤笑,却未发觉,声线已颤,“你以为你是西施貂蝉,还是昭君贵妃?求我来我都不来。”
诺诺说:“那就好。”
他回过头,穿过茫茫无际的黑夜,陡然窥见她明镜似的眼,他想他大约再也不会忘记她此刻说话时的神qíng,犹如凄凄雨夜里的一站孤灯,在冰冷的水雾里播散出柔美的光。
他是那冷冷的夜。
她说:“宋远东,不要再念诗给别人听好不好?”
他说好,她便笑了。
那一瞬间,他在她的眼睛里望见星光倒影,一颗颗永不坠落的星。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突然忘了是怎么样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而十个小时的车程结束,未央到达未知地,西南方崇山峻岭环绕的城市。有宋远东挡着,他们找人的速度大约不会这样快,于是先在山城里寻到落脚地,幸好有假身份证可用,没过几天谈好价钱便租下一间房,短期一个月而已。
这是最险要的时期,未央至多待在屋子里,无聊着等发霉,只在周末时采购,买足一个星期生活用品。
上网时尝试着搜一搜程景行的名字,出来一条条都是褒扬,他做人严谨,果然连花边新闻都没有。
可是日日按部就班,有什么意趣,活着等于死了,一滩死水似的人生。
意外收获是程景行先生五岁时曾得过全市少儿组围棋大赛冠军,可惜没有拿奖杯时的照片,不知他那时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现在一般,是个绷着脸爱训人的小老头。
想想居然笑起来。
她本以为会将他厌恶到骨子里,或是完完全全抛诸脑后,却不想,原来还有快乐事可以怀念,值得怀念。
真是令人惊奇的发现。
戬龙城已经被兜了个底朝天,没有任何林未央的影子,只查出她在火车站买过两张车票,一张向北一张往南,便又派人往沿线城市都查过,一个多月过去,半分消息没有,她仿佛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宅子里,她住过的地方又被清理gān净,她穿过的衣用过的毛巾被佣人统统收走,那屋子空dàngdàng,仿佛说话都有回声,他不敢再去,那些角落里翻涌的记忆将扑面而来泛滥成没顶之灾。
那个夜晚,那张沙发,她穿着白裙子,两只脚架在茶几上,吻他抽过的烟。
他便陷入迷障,被她眼中小小的撒旦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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