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满便坐到chuáng边来,发觉她额上碎发微卷,像某种软乎乎宠物狗,蓦地可爱。他心中又萌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去揉一揉她的发。
他正出神,一股酒jīng味刺鼻醒神。
棉签浸满了医用酒jīng,她眼神专注,细细涂抹他脸上、脖颈上一道道抓伤,“文雪兰抓的还是阿眉?”
“都有。”想起来就头痛,两个女人呼天抢地要死要活,阿眉怪他不去保护她母亲,文雪兰只是没处发泄,拿他撒气而已。做了十几年邻居,他没办法动手。
棉签换到第三根,她叹一口气,含着若有似无的qíng韵,“都破相了……”
陆满倒是满不在乎,“疤痕才是男子汉的勋章。”豪气gān云。
“小男孩。”
“我不是。”他急于否认,一转头,几乎触到她鼻尖,如此近的距离,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鼻梁上的细小雀斑,零零碎碎,娇憨得可爱。还有一股香,浅淡温柔,是宁微澜独有的味道。而她太专注,只顾照料伤口,未顾及怀chūn少男变幻心思,只看见他耳根泛红,兴许是因为暖气开得太大。
“陆满。”
“嗯?”
盖上瓶盖,这些伤最好等他自行愈合,再多上药,反而疼痛发热,久久不消。
“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文雪兰的事qíng。”她的声音极低,似蚊蚋,但好在他近在咫尺,听得真切。
“我知道啊。”陆满答。
“你又知道?她今天看我,像看杀父仇人。连子昂都在怀疑。”
陆满有一把好嗓子,深沉低哑,不似青chūn期少年,变质扭曲的鸭公嗓,此刻却也幼稚得可笑,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你是宁微澜。”
她轻笑,仿佛这一刻卸下重担,“是吗?多谢提醒,原来我是宁微澜,我都快忘记我是谁。”
陆满说:“我会记得你的,宁微澜,宁微澜,宁微澜。”
窗外的雪乘风而来,许多落在窗台,又是白茫茫一片。
她心中弥漫着莫可名状的安宁,醺醺然直犯困,却又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
“下雪了啊……”她轻叹,窗薄简陋,屋子里能得见呜呜风声,又静,仿佛与世隔绝。
陆满捏了捏她纤长指尖,垂下头的弧度刚刚好,如果有笔有纸,她一定要将眼前这幅图画下来,日日在橱窗中展示。陆满眨眨眼,同她说:“明天是元旦,宁微澜,新年要来了,你又大一岁。”
要谢谢陆满,嘴下留qíng,换做第一次见面时的jiāoqíng,他一定说,恭喜你,又要老一岁。
“噢,我先睡一会,你看着时间,要倒数再叫醒我。”其实她哪里睡得着,只觉得中了毒,陆满墨色的眼瞳里,她已无处可逃。
昏昏沉沉,再没有人说话,陆满也不离开,就趴在她chuáng边望着她,她的嘴唇她的眉梢,她的一切一切,他用欣赏一幅画作的心qíng注视她,不厌其烦,不知疲倦。
快到十二点,碰一碰她肩膀,把她叫醒。
两个人看着手机数五四三二一,对面的家属楼有人跑出来放烟火,天空开千树万树红花绿柳,一团团锦簇的热闹。
唯有他与她之间是静谧无声的,她说新年好,他接着说新年好宁微澜。
说完顿一顿,两个人都发笑。
陆满突然间拉住她的手,立誓一般庄重,“我会保护你,永远保护你,宁微澜。”
她木然,继而惊诧,犹疑,不知所措,转去看窗外火树银花,好过面对陆满虔诚如教徒一般的面貌。
“可是陆满,可是……”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她的心在怦怦跳,阻止不了。
“我懂的。”陆满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没有别的。”
自始至终,无法控制的是你的心。你教他不要去做,他偏偏要做,且要做好做到,你叫他不要去爱她,他偏偏爱得不可自拔,明知道她与他天差地别永无可能。可是谁能够阻止他想要表白的勇气。
兴许他从未想过能够与她牵手、接吻、永守誓言,他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在这个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如此单纯而热烈地爱着她。
而宁微澜是怯弱的,无助的,停滞不前的,在新年钟声敲响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陆满。
她开不了口,那些勇气都去了哪里?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许多时候你心知肚明,有生之年某些伤口永不愈合,唯一可以尝试的却是不去触碰。你避过一个人,躲过一颗心,逃过一场爱qíng的bàonüè,也未见得毫发无伤,心里的空dòng四散扩展,错过的人是命中永生的遗憾。
陆满笑着说:“我的新年愿望已经实现了。”
鬼牌
岁月急,秋风紧,点点滴滴都在心头。
雪后初晴,早晨被掉落的冰柱惊起,医生护士巡防面容慈善,向她宣布,终于可以拆石膏,一只伤腿总算得以重获新生。
尤阿姨在一旁激动得热泪盈眶,你看,听阿姨的没有错,多吃饭,骨头就像chūn笋一样长得又快又高。
她同每一个人道谢,礼貌却疏离。
陆满又不知去了哪里,神秘失踪突然出现,看起来像在做特工,时常带一两道伤,一身血腥味回来。
她只当作不知。
每一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想要的生活,鱼在水里,鹰在天上,谁有资格bī他折断双翅?她不敢轻易尝试。
“你的石膏拆掉了?”下午陆满来看她,外间似乎不太冷,他穿的很少,仿佛chūn天已然来了,相比几乎不出门的宁微澜,他简直是一只变异铁金刚。
他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劣质香水味,走近了,令她一连打好几个喷嚏。陆满问怎么了,她却只说这种天气,鼻子敏感而已。
“外头放晴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还在犹豫,尤阿姨已经在给她找外套,“今天不晓得抽哪门子风,暖气开足了却一点效果都没有。不如出去走走,你看外头天气多好,最适合谈谈qíng、恋恋爱。年轻人嘛,我懂的。阿姨就留下来换chuáng单搞卫生。你们玩得开心。”
陆满有些腼腆,展开双臂,做好要抱她上轮椅的预备动作,驾轻就熟,“好不好?”
他问她好不好,其实嘴边已dàng漾出浮上水面的喜悦,仿佛小男孩等一颗糖,那么急切地盼望着,却又不敢冒进。
宁微澜的心一时柔软,蓬松好似一朵棉花糖。
这里是杨柳初chūn,雪后初晴,一应风光霁月的景趣。
做一次深呼吸,出了青山医院老旧破损的大门,穿过一片梧桐密林,热闹门市,清慡美人,满当当塞进眼球里,一阵眼花心乱,未饮酒,也闻风而醉。再向前路面越来越窄,一片挨挨挤挤的房产,仿佛聚拢成一只紧口布袋,进不去出不来,偏不让人看见,城市偏僻角落,有人挣扎在臭水沟里、垃圾堆里,瘾君子与卖chūn的姑娘聚集在此处,攒出一篓篓粗糙贫瘠的爱qíng故事,未有人肯代笔,写一首歌,他爱她,卖了血为她买海洛因,贪一时欢愉,醉梦天堂。
有鄙夷有耻笑,不错,陆满同文笑眉都在这里长大,带着洗不掉的肮脏与污秽。
难得今日贵客临门,三尺陋室,蓬荜生辉。
文雪兰就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根接一根抽烟,毒瘾犯了,又没得接济,连出去卖的机会都不给,就让她熬着,苦苦熬着,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阵一阵发抖、抽搐,继而冷汗涔涔,连外套都湿透。
她还有最后一丝力气,要咬紧牙,做硬骨头,她也有能力戒。
一室一厅的屋子,站满了人。阿眉,文笑眉坐在家中满是破dòng的棕色沙发上,只顾着哭,也不敢大声,憋在胸口,呜呜咽咽得可怜,身旁一溜高过门墙的打手,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往母亲那里多看一眼。
余敏柔做十分居家打扮,平底鞋短大衣,细细看仍有一层底妆,假装出五十岁女人的好气色。这已不是二十年前她去赴一场鸿门宴,化妆造型花掉一整天时间,最终不满意还要发疯一切推倒重来,翻出名贵珠宝只恨不能挂满一身,可对方是空谷幽兰,眉眼成画,她却好比bào发户一般拙劣,无地自容。文雪兰的鬼牌是宁江心,余敏柔即刻溃不成军。
而今再不需要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缓慢而优雅地出现在文雪兰面前,静静看她一人演戏,丑态百出。
连讥笑嘲讽都不必要,对手成为地板上的一团烂ròu,早已不值得她多费唇舌。
忍不了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在撕扯,在发狂,快给她一针,打在大腿根上,一秒钟就到天堂。文雪兰往前爬,就要扑向闲来无事坐此观影的余敏柔,可惜关佛爷手底下办事的人做事不敢不尽心,已经有高壮男子一把抓住她枯糙一般的长发往后拖,如同拖一只牲口,还带着嫌恶,嫌这女人脏,千人睡万人骑。
文雪兰的痛苦无处发泄,四肢疲软无力,只有面部以上受大脑控制,于是破口大骂,“余敏柔你这贱货,臭婊&子,你迟早会遭报应的!还要报应在你那个贱货女儿身上,让她被人撕烂了煮熟了扔出去喂狗!”
余敏柔甚至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已经有人上前去替她教训文雪兰那张无遮拦的嘴,噼噼啪啪的巴掌声响起来,应和着新年爆竹,旁人的快乐与自身的痛苦jiāo织。从宁江心消失的那一刻起,文雪兰便再没有可以同余敏柔对抗的东西,可惜她到现在,天与地的悬殊摆在面前,才不得已承认。
余敏柔说:“你好脏,文雪兰,哦,不,是阿红,跟你多讲一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文雪兰的下颌骨还没有长好,又被人扇十几个耳光,一张脸扭曲变形,好似大风刮过的树,五官都窜逃到一侧,森森可怖。
阿眉止不住抽噎,终于扑倒在地板上,拉着文雪兰喊妈妈,就怕她下一刻就死去。至于首次晤面的余敏柔,她不敢看,也不敢听,这女人是魔鬼,就像她女儿宁微澜,温温柔柔说句话就把命夺走。
她们都是恶魔,该下十八层地狱。
再给文雪兰十分钟,余敏柔等来对方心痒难挠,放弃尊严放弃仇恨放弃一切,只求,“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针,让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你了!求你了余敏柔!”
她无动于衷,文雪兰像狗一样爬过来,扯着她裤脚,一边说话,一边任血水和着唾沫往外涌,“我错了,我错了,余小姐,我再也不跟你争了,钱不要,孩子也不要,宁先生我也不要,我只要……我只要一针,就一针。我给你做牛做马,给你擦鞋,给你磕头————”咚咚咚一声比过一声,恨不得把头撞碎,以解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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